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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回 见面恨无言避人误约 逞才原有意即席题诗(3)


  当他走到学堂里来的时候,春华已是去远了。他如何会知道这些,总以为春华必定在先生屋子里,或者别的所在,因之除了把脚步走得重重的而外,而且还咳嗽了两声。但是只管打暗号,却无人答应,心里好个奇怪,就抱了手臂,站在屋檐下,向天上看天色。忽听得身后道:“李少爷,你还没有回去呢?”

  小秋回头看时,是师母搀着老师母。他已知师母对于自己,多少有些不满意的了,加之这种举动,颇不光明,心是虚的,脸上也就红了起来。立刻恭身答道:“是的,我还没有回去。”

  宋氏正着脸色道:“我们这村子里,今天还是很乱的,你令尊在家里,自然是很挂心的,不要耽误了,走吧。”

  小秋笑道:“不要紧,我家里会派人接我的。”

  宋氏道:“何必等人接呢?叫狗子送你回去好了。”

  说到这里,宋氏竟不等候小秋的同意,把姚狗子叫来,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嘱着说:“你送了李少爷到家见了李老爷或者李太太你才回来。”

  又向小秋笑道:“我们族里的事,倒让你费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谢谢你了。”

  小秋见师母是十分客气,说了两句不敢当,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来,狗子真的见了李太太,说是师母派着我送少爷回来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这举,不能无意味,心里暗忖着,也就不愿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这样对小秋大加戒备的当儿,姚氏全族的人,却对李氏父子,发生了极好的感情。在械斗的事过去了五天以后,姚家人在祠堂里办酒,敬谢和事人。在说客的人内,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这番诚意是可想而知。

  到了这天,李氏父子,高高兴兴地到姚氏宗祠来赴约。廷栋因为是本族相公,出面来会宾,代表全族来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学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将他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在一个大厅上,共设了三个席面,摆着品字儿形,将李秋圃让在正中的一张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请着本镇的刘保甲局委员,厘卡上吴师爷赵师爷作陪而外,还有一个举人一个副榜,一个廪生,而这个廪生,还是个秀才的案首,论起来,这是够得上《礼记》上那句书,其数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栋斟过了两巡酒,他首先开言了,因笑道:“现在市面上出现的那些小说书,和说书摊子上讲的那些鼓儿词,有什么黄天霸白玉堂之流,我们总觉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经。再说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笔。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李老爷这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冯两家阵头上解和,岂止朱家郭解尚侠而已,就是鲁仲连的排难解纷,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过如是。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也。”

  说时,连身体和头,一同摇撼了两个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不瞒各位说,兄弟原是习武的,二十岁以前,就在行伍里混,大小打过四次土匪,已经是保过五品军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国之役,打了十几年的仗,眼见同营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过是做个城门统领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黄爵师到江西来,看到先父还穿的是旧补服,很是伤感,才替先父在抚台面前,打了个抱不平,这才坐了一任协镇。先父就常对我说,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飞黄腾达了。因此对我习武的这条路,极力的打断,送上了作文官的这条路。于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个双料半瓶醋。”

  大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维了一阵。那个作案首的秀才,是个卖弄才华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这样的人,而且有了这样的事,真可以歌咏以出之。在我们这席上的人,总能懂两句平仄的,我们何不就席咏诗一首奉送呢?”

  他说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摆着头转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气。那举人究竟是多念了几本书的人,有点儿经验,更摸着胡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门弄斧了。李翁的诗,我是领教过的,可以说是义山学杜。”

  谈到说作诗,秋圃是比谈舞棍弄棒还有趣。笑道:“作诗我可不行,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诗品,我是见过的,在我小儿的窗课上,真有点铁成金之妙。”

  说时,抱了拳头,向廷栋连连拱了几下手。廷栋笑道:“兄弟自幼弄了这手八股,作出来的诗,怎么也离不开那五言八韵的试贴气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

  说着,也是连连地摇着身体,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诗,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实在有斤两,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会,不可无诗,尤不可无李家贤乔梓之诗。”

  秋圃笑道:“这就不对了,刚才是大家要题诗见宠,怎么一转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来了呢?”

  那秀才连忙摇手笑道:“这就不敢,也不过景仰之意而已。”

  那位厘局上的吴师爷,他父亲就是北京距公门下的一位清客,谈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传。他看到在场的人,都有些酸气冲天,秋圃是未必和他们斗诗的,应当来和他解这个围,便笑道:“谈到文人韵事,借了主人翁这杯酒,盖了脸上三分羞,我益发地要胡说了。听说廷栋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做得一首好清隽的小诗,又写得一笔卫夫人体的好小字,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现在可不可以请了这女神童出来,大家瞻仰瞻仰?”

  廷栋这就站起来,拱手笑道:“一个乡下村姑而已。”

  吴师爷连连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语汝。”

  廷栋只好坐下来。

  吴师爷笑道:“于今风气大开,国家设了许多女学堂,名门闺秀负笈远游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谅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让令媛读书。令媛既足可以和许多在门桃李一齐攻读,今天我们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见一面,当无不可。”

  还有那赵师爷,是个年纪最轻的人,他也略闻小秋在学堂里读书,有一段韵事,正想看看这女孩子怎样,也就极力的在一边怂恿。秋圃本人心里是有些芥蒂,不便说什么的,此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一致请求,要这位女神童出来见见。尤其是那刘委员,他是地方官,请求有力量。

  在满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严厉了,廷栋就相当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夸赞春华的学问,他觉得也是自己很荣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华传了前来。春华在家里,正自闷闷不乐,忽然听说父亲传去见客,这可猜不到是什么用意。但是心里很明白,今日所请的,也有小秋在内,不怕母亲怎样监视,总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见的了。于是忙着拢了一拢头发,又换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后到堂屋里来,向那绷着脸子的母亲道:“妈,我可以去吗?”

  宋氏望了她许久,才道:“有你父亲的话,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里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华心里头暗笑,母亲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里有那些客,纵然有小秋在坐,我还能和他说什么不成。乐得依从,就平心静气的,回到自己屋里去,更在脸上微微的扑了一层香粉,将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灯笼进来,笑道:“大姑娘,师母让我来同你一路去呢。”

  春华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吗?怎么不去了呢?”

  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

  春华道:“有什么原故,他知道那里人多,用不着防备我就是了。”

  于是很自然的,随着五嫂子到祠堂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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