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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作态为何相逢如未见 收心不得举措总无凭(2)


  她就像不曾看到小秋似的,带着孩子,依旧回棚子里去了。

  这一下子,可以给小秋一个莫大的证明,她简直不肯相认了。这为了什么?小秋实在不能知道。于是垂直了两手,在草地里站着,很久很久,作声不得。

  这是棚子后面,一条人行大道,来来去去的人,确是不少。这些人看到他站在这里发呆,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向他看上一眼。小秋对于这些都不曾理会,依然还是在那里呆站着。最后来了两个同学,看到他站着发呆,就拉了他的手道:“挤不上前,算了,有什么看得?”

  小秋不说话,也不抵抗,随了这两个同学就跟着回学堂来。到了书房里,闷得无可发泄,便向床上倒了下来。

  这是全村子里最忙的一天,同学们虽然有看了热闹回来的,但是一看到全学堂无人,在书房里打一个转身,又各自跑了出去。小秋躺在床上发闷,这并没有谁知道。一个终日吟哦的地方,现在忽然声息全无,加倍地显着寂寞。这里原是姚家的宗祠,宗祠的屋子,当然是很大的,所以人走空了,便格外显得静悄悄的。

  那天井里,偶然送进两三阵清风,吹落几片樟树叶子,打在窗户上扑扑作响。门帘子里两扇门,咿咿哑哑,被风推动着,也响起来。小秋心里一动,必是春华知道学堂里无人,趁着这个时候跑了来了,那么,彼此可以很放心的谈上两句。他想着,果然就以为春华来了,跳了起来,就迎到房门口来。

  然而房门外面,只是太阳照着樟树的影子,在满地上晃动,哪里有什么人?小秋手扶了门框,又望着树影,发起呆来。他想,这种情形,简直是春华变了心。至于春华为了什么变心,实在是想不出这一个理由来,莫不是她父母有些知道了。但是早两天她还瞒着写信给我,分明是严密的。就算是她父母知道了,她只有见了我赶快告诉消息,哪有躲开之理?若是为了毛三婶的事,但是这不是我得罪了她,也不能因为我得罪了她,我们来翻脸。是了,必然是为了我送毛三婶两样礼物吧?但是我送毛三婶的礼物,也正是为了彼此要传消息,怎能为了这件事来吃醋呢?而且她曾叮嘱过我,对毛三婶应当多多送人情,自己这一种揣测,又是不会对的。

  于是自己呆望了天井外的树影,没个作道理处。在屋子里已是坐不住,不由得背了两手缓缓地踱出了后门,走到桔子林里来。这个地方,向来是两个人出学堂门,偷着说情话的所在,如今到了这里,什么看不到,只有几只找虫吃的燕子,在树棵子里掠地飞着,这越显得这环境是如何的寂寞了。

  小秋手扶了一根弯的树枝,斜了身子站定,心里就想着,人心不能捉摸,正也像这燕子一样,忽而东南,忽而西北,春华这个人会对我这样白眼相加,这是我做梦想不到的事。手扶了树枝不算,于是连身子也靠着树干,只管出神。这树下面恰是长有一大片蓬松的青草,于是缓缓地蹲下身子去,坐在青草上,看定了那绿树空当中露出来的白云,时而变作狮子,时而变作山头,时而又变作美女,却也很有趣。不过今天东跑西找,跑了半天,很是吃力,这时又看这样无聊的云彩,渐渐地觉得眼睛有些苦涩。既是哭涩了,当然闭着眼养一养神,所以他靠了那树干昏昏沉沉的,人就睡了过去。

  究竟屈玉坚是留心他的人,在热闹场所暗地里打探了他许久,并无他的踪迹。春华却在女人堆里,不时挤进挤出,似乎看得很起劲,这分明是两个人不曾得着机会说话,还是各干各的。

  于是回到学堂里来,一直冲人小秋屋子里去,只见他床上的叠被,睡了一个窟窿下去,这必是小秋曾在这里躺着的,那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也真肯费那番心血,就在学堂里前前后后都寻找一遍,结果是连厨房堆煤炭的所在都看了一看,依然不见一些什么。玉坚心里,这就纳闷儿了。假使他和春华有约会的话,春华并没有分身之术,在那彩棚子里看得她清清楚楚的,她并没有走开,怎能够和小秋有约会?这一层断乎不是。那么,小秋生着气,跑回家去了吗?

  他果然要跑回家去的话,衣服书籍,也应当收拾收拾,然而现在屋子里乱得很,又不像是回了家去的样子。年轻人总有点好奇心,非找出他来不可,于是由祠堂里又跑出来。在他转过两三个圈子以后,究竟让他发现了小秋的所在,原来他靠了树干子坐定,人早是睡得不知所云了。玉坚猛然在几丈外看见,倒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这样子。莫不是要寻死了。

  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春华也没有说是和他永断葛藤,就是要死,也还没有到死的日子呢。因为疑惑小秋是死了,所以他很害怕,只站住看了一看,立刻向祠堂里跑了去。

  这时,看热闹的同学,已经回来一大半,见玉坚慌里慌张跑进来,大家都有些吃惊,连问着什么事。玉坚站在院子里,只管喘着气,许久才道:“这……是怎么好?李小秋死……死在树林子里了!”

  这句话说出,同学们早是轰然一声,尽管这话未必可信,但是这总是一个可惊的消息,于是一拥而上,将玉坚围住,问这事的所以然。玉坚道:“我看见他倒在一棵桔子树下,眼睛上翻,口里吐着白沫,那形象真是怕人。狗子呢?叫狗子去看看吧。”

  狗子老远地站着,扛了两下肩膀,淡淡地道:“扛死人的事,我可不愿干。”

  说毕,抽身就走了。

  其实学生们要他同到树林子里去,并不是要他扛死尸,不过因为他是个壮汉,好借了他的力量壮壮胆子。他现在说了不去,学生青年好事,也等待不得,早有几个胆大些的,扬着膀子就在前面跑了起来。其余的人,见有人向前,自然也就在后面跟着跑。及至到了树林子里,却见小秋扶了树枝在那里站着,何曾死了呢?玉坚也在众人里面,却是一呆,早有几个同学回转身来,指着他骂道:“你什么也可以骗人,怎么说他死在这里呢?”

  玉坚道:“我真不骗人,刚才他实在是倒在树底下的。”

  小秋当玉坚跑了回去的时候,自己已经惊醒了,这时,同学大家跑了来,便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若是说在树底下睡着了,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于是他放出那没有精神的样子,将头偏着歪在肩膀上,然后有气无力地向大家道:“不怪玉坚,我是病了。”

  说着,慢慢地依着脚,向学堂里走去。

  他这样做,算是给玉坚圆了谎。然而他害病在树林子里的消息,便宣传了出去,不久的工夫,也就传到春华的耳朵里去了。

  那时,她回到家里很久,同家里人坐在堂屋里闲话。姚老太太道:“饭做好了,就吃吧。廷栋那样忙,自然是要等客散干净才回来。”

  宋氏道:“二婆婆苦了一辈子,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连县太爷都来给她贺喜。春华爹常说什么守节是大事,吃饭是小事,真不错。”

  春华笑道:“妈说错了,原来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节字,不专是对女人说的,是包括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说的。这还不能包得尽,就是人总要做个干净人,饿死了也是一件小事。”

  姚老太太,右手拄了拐杖坐着呢,她那白发苍苍的头连点了几点,又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表示她沉着之意。笑道:“春华这孩子,可惜是个姑娘,要不然,准可以踏她爹的脚迹。她爹的话,她真解答得一些不错。孩子,”说着脸向了旁边矮凳子上坐的春华,继续着道:“一个做女人的,总要有志气,留下好名好姓,让后代人传说下去。”

  春华道:“二婆婆吃了一生的苦,到了今天,总算出了头。连姓姚的合户,都有了面子了。”

  姚老太太道:“怎么说是姚家合户?全县的人,哪个不知道?她这一生的事,连皇帝都知道了,那还了得?”

  姚老太太说着,脸上带了那很得意的样子,便是她的老眼,也合着笑成了一条缝。宋氏道:“像二婆婆总算是给娘婆两家增光不少。做父母的,有了这种儿女,埋在土里也是笑的。”

  春华道:“在我们读了书的人来讲,一个作女人的,本应当这样。”

  正说到这里,村子里的放牛小孩五伢仔,跑了进来,东张西望,问道:“相公还没有回来吗?”

  姚老太太道:“你这个顽皮的孩子,又惹了什么祸,要来找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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