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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 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2)


  秋圃“哦”了一声,然后在桌子抽屉里取出那本《南飞集》,放在桌子上,指着问小秋道:“这里面也是你作的东西了?”

  小秋看父亲的颜色,虽不曾生气,也不曾带了什么欢喜的样子,便用很柔和的声音答道:“是我把练习的诗词,都誊写在上面了。”

  秋圃道:“你一个手抄本子,也不过窗课而已,自己有这样胆大,就写上一个集字吗?”

  小秋道:“这原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给人看的。”

  秋圃道:“这也罢了,我问你这南飞两个字,是哪里的出典?”

  小秋听到父亲问起它的出典来,心中得意之极,便笑道:“这是《西厢》上的词句,你老人家忘了吗?‘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

  秋圃看到他那番得意的样子,就正了颜色喝道:“我忘了,我是忘了,你卖弄《西厢记》很熟,俯拾即是。我问你,把一部《西厢记》念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用得着这一副佳人才子的脑筋吗?我为了自己在外面混衣食,没有工夫管你的功课,你一个人就胡闹起来!若是根据你这条路走去,好呢,能作几句歪诗,能写几个怪字,做一个斗方名士罢了。不好呢,就是一个识字的无赖流氓!我看你这种样子,心里早就不能忍耐了,你得意忘形,倒在我面前夸嘴!”

  小秋倒不料这件事无功而反有过,只得垂手站立着,不敢作声。李太太坐在一边,就在旁插嘴道:“也怪不得你父亲生气,本来《西厢记》这种书,糟蹋人家名门小姐,年纪轻轻的人,看这种轻薄书做什么?以后不要看这种书就是了,你父亲也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和你生气。我要写一封信给你外祖母,你去取一张稿子来。”

  秋圃正色道:“太太,你又姑息儿子。我倒不一定和他生气,只是趁了这机会,我要和他谈一谈。”

  于是扭转脸来向小秋道:“我现在给你想定了两条出路,让你自己挑选。其一呢,我托督办写信,把你考进陆军小学去。(注:前清各省,皆有陆军小学,其课程则高于现实中学。)其二呢,省里有个农林学堂,办得也很不错,只是要小学的文凭才许考,这一层还得想法子。由这两个学堂出来,多少可以找一点实学,好去立身,你愿意走哪一条路?”

  小秋见父亲很诚恳地说着,便答道:“依我看,还是农林学堂好,一来是个中学,二来我的志趣,不想人军界。”

  秋圃点了两点头道:“你这话呢,我倒是赞成。只是有一层,如今学堂里,是不考究汉文的,若不把汉文根底弄好,跨进学堂门去,以后永远得不到汉文通顺。好在两个学堂招生,都在七、八月里,有这半年工夫,就在这里再读一些汉文吧:这镇市进乡去五里路,有个姚家村,村上的姚廷栋先生,是个名秀才,虽然不曾中举,只是为着科举停了,依我看来,他至少是个进士人材。而且他很懂时务,(注:彼时以有新学识为知时务。)你跟他去念书,一定受益。他现时在村子里,设了一个半经半蒙的馆,有二十来个学生,在这一方,很负盛名。”

  小秋听到要坐经馆,做八股功夫去,立刻觉得头痛,但是父亲这样婉转地说着,一定是下了决心让自己前去的,倒不能违拗。可是在这个维新的年月,还要从八股先生去研究经史,也是自己所不愿意的事,因之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作声。秋圃道:“听到念书,你就像害了病一样,翻过年来十六岁,已经成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现在是年底了,过了元宵,我便送你去上学,从今日起,把你那西厢记东厢记,南飞集北飞集都收拾起来。正正经经把读过的书理上一理,你若是到姚先生那里去了,比不上此地一些土生土长的学生,我看你害臊不害臊?”

  正说到这里,一个听差进来,向秋圃道:“吴师爷派人来说,现时三差一,请李师爷就去。”

  秋圃站起来笑道:“你去说,我就来。”

  李太太笑道:“你是高蜡烛台,照不见自己的脚下黑。这样教训儿子一顿,自己听说打牌,就忘了一切。”

  秋圃笑道:“这是在外面混差事的正当应酬,怎样可以不去?”

  他说着话,穿上马褂,也就走了。李太太也就正色向小秋道:“你父亲所说着你的话。都是正理。你怎样把《西厢记》上的话,都写到作文本子上去,实在也不成话。”

  小秋笑道:“哪里是呀?你老人家不知道:听说王实甫作《西厢记》,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这几句,吐了几口血,实在是好。我们北方人到南方来,仿佛就是那雁一样。所以我用了那南飞两个字,把北地人三个字含在字里行间。”

  李太太道:“你背了父亲,就有这些夸嘴,刚才怎么不对你父亲说呢?也怪不得你父亲没有好颜色给你,你总是这样淘气,以后不许再做这些风花雪月的闲文章了。”

  小秋在慈母面前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答应了。可是他回到房里以后,想起在渡口遇到拈花女子的那一番韵事,十分地感到回味,于是仿作无题诗体,作了几首《七绝》。把那时的情感,和心里的感想,表示了一番。在无事的时候,也就常把这几首诗拿出来吟哦着。

  约莫过了一个月,已到了元宵时节,小秋心里痴想着,今天街上玩灯,那个姑娘若是在镇市前后的,必定要到街上来看灯,不免到街前街后,也去转转,或者在街上碰到了她也未可知。果然,顺了他那一番痴心,在下午便到街上去转着。这个镇市上,横直只有五条街,他来回的总走过了十趟。人山人海,看花灯的确是不少,但是这些人里面,要是找那个穿花褂子的姑娘确是不易,至于她来不曾来,这更是不得而知了。小秋忙了一晚半天,大海捞针,算是白忙一阵,只好回家安歇。因为次日十六,是个黄道吉日,父亲已经挑选好了,在这天送自己上学了。镜花水月,过眼皆空,这也不必再去想她。到了次日,换得衣冠齐整,带了两个听差,挑着书箱行李,随着父亲一同上学来。

  这姚家村去三湖镇不过五里,顺着桔柚林子,慢慢地走来,经过了一带围墙,便有一幢高大的房屋,在广场外耸立着,顺着风,一阵读书之声,由那里传出来。走到那门口,横着的金字匾额,大书“姚氏宗祠”四个字。小秋心里想着,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作“第一监狱”。不过心里如此想,人还是朝前走。穿过了两进房子,一位四十以上的先生,长袍马褂的就迎了出来。秋圃抢上前一步,拱手道:“怎好让老夫子出迎,真是不敢当了。”

  小秋知道这就是先生姚廷栋,也就躬身一揖。姚廷栋见他穿了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哥儿,这样修饰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只是自己向来教着布衣的子弟,现时来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恐怕会带坏自己的学风,因之不免把脸色格外板起来。这几进屋子的房间里,都住着姚先生的高足,头两天就听到说了,有一位少爷要来,所以这时少爷来了,大家也就少不得在窗户眼里,门帘子底下,争着窥探。

  小秋一向在省城里富贵人家来往,多半是这样的穿戴惯了。却不料到了这里来,是这样地引着人家注意,情不自禁地把面就羞红了。秋圃带着他到了正面大厅里,这里右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夹住了两个书架,正面一把太师椅子,那自然是师座了。此外大大小小,沿四周的墙壁,都放了书桌,一直放到前进堂屋倒座里去。各位上都坐有十三、四岁,以至十七、八岁的学生,见着客到,都站起来。正面是个木头月亮门,里面有方丈之地,上设了至圣先师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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