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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李南泉笑道:“我太太老是埋怨我没有去香港,我一肚子的抗战伟论,只觉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今天吴先生简单明了地把这问题给我答复了。感谢之至。”

  李太太道:“你们这班书生,开口抗战,闭口抗战,我最是讨厌。抗战要上前线去,在山窝子里,下雨闲聊天,天晴跑警报,这也是抗战吗?这是谈谈故乡风月罢。故乡风味,谈得人悠然神往比吹大气就受听多了。”

  这时,大路头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乐,痛快之至!”

  大家听了这话,却没有看到人。只是昏暗中,有个不大亮的手电筒,偶然将光亮闪一下。

  李南泉听这是湖南朋友说话,而且声音也相当熟,便向暗空中问道:“是哪一位朋友?”

  那人道:“我知道问话的是李先生啦。我们在一处躲警报,曾爽谈过。”

  李南泉想起来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这人意志非常坚决,慷慨言谈天下事。记得他是复姓公孙,可能是假的。不过也不知道第二个姓,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公孙白先生!请到家里来坐罢,我们正在煮茗清谈,趁着这巴山夜雨。”

  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过我不能加入。你们的芳邻奚太太,她不满意我。尤其是贵保保长,他们由方公馆出来,带着一番骄气凌人的样子,让我教训了一顿。敌机轰炸得这样厉害,在这村子里的公教人员,还在大闹其桃色新闻。说什么幕燕处堂,简直行尸走肉。李先生,再见罢,我也离开这地方了。”说着,那微弱的手电筒灯光,又晃了几下,隐约地看到有个短衣人,顺了人行路走去。

  甄子明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听到暗空中这番激昂的语词,就没敢说什么。等着那一线微光,晃荡着出了村子口了,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说话是气愤得很。”

  李南泉道:“青年人气愤,现在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这位仁兄倒是个有志之士。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吴春圃道:“这是一位青年,当然是学生了。”

  李南泉道:“不一定是学生,反正很年轻吧。于今年轻人,都会有这正义感的。”

  甄子明道:“他那意思说,从即日起,要离开这里。这样阴雨之夜,到处奔着,就为着辞行吗?”

  李南泉道:“在后方住得过于苦闷的人,都想到前方去。这位仁兄,又是湖南人,大概回湖南了。”

  吴春圃道:“这真让我们大动归心。你看这小伙子说是要离开重庆,那是多么兴奋。”

  李太太在屋子里叫起来道:“大家停止一下谈话。闻闻看,哪里来的这一股子浓浊的烟味?谁家烧了什么东西?”

  吴春圃跳了起来,四处观看,忙着叫道:“我也闻到了,准是蚊烟烧着什么了。”

  于是大家一面将鼻孔去作急促呼吸,一面分头去找焰火。阴雨的天,只有李家厨房里,还有些烘烧开水的炭火,并没有燃烧着什么。甄太太在这屋角上巡逻,她猛看到屋檐的白粉夹壁,并没有灯烛照着,却有一抹橘红色的光亮。就指了墙上问道:“大家来看,这墙上,怎么会无灯自亮?”

  甄先生还开着玩笑,他道:“果有此事,那是活鬼出现了。”

  他说着话,走过来向墙壁上一看,果然是一片红光,而且这光亮闪动不定,还是活的。他道:“那是反光,不是还有隔壁邻居屋脊的影子吗?让我……”说着话,回过头去,即刻叫道:“不好,村子北头失了火了。这样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

  随了这话,大家都向走廊外伸出头去看。只见村子北头,一股烈焰腾空而起。上面是黑烟,下面是火光,飞出了人家的屋顶。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顶北头。以距离论,大概在一华里上下。这时,飘了一天的雨还在下着。虽然全村茅屋,是容易着火的,但有了这两个条件,大家还相当安心,都从容地走到雨地里来看。那边的火势,并不因为阴雨天而萎缩,极浓的烟头子,作出种种的怪状,向天空里直奔。浓烟的下面,火光吐着几丈高的大舌头,像长蛇戏舌似的,四周乱吐。在火光上面,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丛丛喷射。随了这火焰的奔腾,是许多人的叫嚣声,情形十分紧张。

  李南泉道:“吴先生,我们应当去看看吧?风势是向北吹的,家中大概无事。这些人家里面,很有几位朋友,我们不能隔岸观火。”

  吴春圃道:“对的,我们应当去看看。说一声守望相助,我们也不能不去。”说着,两人拔步就走。这时,大路上有一阵脚步声,正有两个人自发火的地方跑过来。吴春圃道:“是哪家失火,火势不大吗?”

  那人道:“是刘副官家里失火。火来得很凶,有好几个火头,恐怕是来不及救了。”

  李南泉道:“我们应当去看看。”

  这过路的人,已经跑远了,但他还低声道:“不必去看,人家不在乎。跑一趟昆明,做一次投机生意,方完长还不会赏他几个钱,重盖一所房子吗?”

  吴春圃道:“嘿,谁这样说话?”

  那个人越走越远,并没有答复,却是一阵阵哈哈大笑。吴春圃道:“李兄,这才叫人言可畏呀!怎么回事?”

  李南泉道:“这把火烧得有点奇怪呀。我们赶快去看看吧!火要烧得大一点,这么个茅屋村庄,也是很可虑的事吧?”

  两个人说着话,顺着石板路,就向村子北头跑了去。这虽然是阴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顶上发生的烈焰,照得满谷通红。两人顺着石板路走,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时,果然是刘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门窗里和屋顶上,正向四处吐着火舌头。在刘公馆左右,是两家整齐的草屋子,火并没有烧到,却是经人先拆倒了两间屋,草顶和竹片夹壁,倒了满地。因而这火势只烧刘副官这一家,还没有向两边蔓延了去。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个火把还要通明,照见刘副官和他家几口人,全都在湿草地上站着。

  大树底下,乱堆了几件箱子、篮子之类。左右邻居也是这样,都把东西在前后树荫下放着。大家都是一副发呆的情形,仰了脸,向火烧的房子望着,刘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两手叉了腰,口里衔了一支纸烟,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顶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里,还不时地向外喷着烟,虽然他左右前后,都站着家里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继续地抽着烟,向前看了去。

  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点了点头道:“刘先生,你这是大不幸呀,抢出一点东西来了吗?”

  刘副官竟不带什么凄惨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全光罢。”

  李南泉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大方,便道:“这是想不到的事。这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

  刘副官毫不犹豫地,将头一歪道:“没问题,这是人家放的火。”

  吴春圃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问道:“不会吧?刘先生何以见得?”

  他道:“在我后面这几问房子,堆些柴草,向来是没有人到的。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经过一大截湿地,更没有人到后面去。没有人去,也就没有了火种。可是刚才起火的时候,我到后面去看,是两间屋子同时起火。那还罢了,我这前面屋檐下,堆了几百斤柴棍,原是晒过了一个时期,就要搬到后面去的。不想我到后面去救火,前面这些柴棍子也着了火。所以烧得非常猛烈,让我措手不及。什么东西,都没有抢救出来。这是火烧连营的手法,前后营,左右营,一齐动手,我几乎成了个白帝城的刘先主。”说着,他惨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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