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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里休息休息罢。家庭问题也绝不是三天两天可以解决的。请到我们这里来坐坐。天快黑了,点起蜡烛,我们来个再话巴山夜雨时罢。”

  奚太太什么也不说,将伞高高撑起,只是在大雨里摇撼着。她板着脸,后面梳的两只小辫子,结子已脱了,几寸长的双辫,又变成了老鼠尾巴。她挺起胸脯走着,把那两条辫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磨擦着。她对于李南泉这位芳邻,始终表示着好感的,现在虽是好意奉约,但她在气头上不愿予以考虑。而走了一截路之后,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话巴山夜雨时”的约会,就回转身来,深深地向走廊上点了个头道:“李先生,你还有这样的雅兴啦?我是很愿参与你们这个雅叙的。晚上见罢。那时,我打着灯笼来,不是更显着有诗意吗?”

  这时,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桥下,水里漂泊着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桥去,要去拾起他这件褂子。奚太太以为李先生追着上来了,自己正跟踪丈夫,还没有工夫和邻居闲谈,就遥远地向李南泉摇摇手。摇手之后,又感到这拒绝并不好,于是把三个手指比了嘴唇,然后向外一挥,学一个西洋式的抛吻。

  李南泉看了,真觉得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只得哈哈大笑一声,振作自己的脑筋,以便镇压自己的肉麻。也是笑得大着力,身子一歪。幸是雨压的竹梢,已低与人高,赶快将竹梢子拉着,才没有滚下桥去。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国人,招架不住一个抛吻。”

  李南泉倒趁了这俯跌的势子,看清楚了沟里那件衣服,提起向家里走着,笑道:“谁受得了哇?”

  吴春圃道:“俗言说,乱世多佳偶,那简直是胡说。就我们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没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发生问题。这事情不能说是偶然。不过甄先生家庭是个例外。”

  甄太太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向外搬移着,她摇摇头笑道:“不,一样有问题。不过不像别家那样明显。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甄先生不大在家,二来我们都老了,三来我遇事隐忍。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也就没事了。四来,我和甄先生,都有点宗教观念。”

  吴春圃点点头道:“听了甄太太这话,就可以知道家庭问题。‘甄先生’这个称呼,是多么亲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说了,这是宗教观念。也可见信道之笃,遇有机会,就要劝勤道。”

  甄先生笑道:“这我们有了为宗教宣传的嫌疑了。我们虽然是教徒,但是我们主张信教自由,绝对不劝人人教。这在教条上原是不对的,但在中国的社会上,这个办法是比较适当的。”

  李南泉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我得跟着甄先生学学,从即日起,我得找个教堂去找本《新旧约》来看看,假如我看得对劲的话,我就入教了。现在求物质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只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归期有期无期,我们就样安居下去了。说安居就安居,不发牢骚了。来,烧壶开水泡茶喝。”

  李太太靠了门框站着,对于先生因奚太太这个抛吻而发生反感,她相当感到满意。这就插嘴道:“这雨老下,我看这个晚上,不在西窗剪烛,倒是要在西廊剪烛了。我来自告奋勇,到厨房里烧开水去沏一壶好茶。让三位在这里谈一晚上。我看我们这三家,没有一家在屋子里安睡的。”

  吴先生搓了两只巴掌道:“好嘛,我家里还有两盒配给的纸烟,没有舍得吸,现在拿出来请客。”

  甄先生回转头,由窗户里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正中两注漏水,正牵连地向下滴着。他摇摇头道:“今晚上的确没法子安睡。我家里也还有一点纸烟。一律公诸同好。现在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这一个漫漫的长夜,看来真是不好度过。”

  吴太太笑道:“我也凑个趣儿留下了一点倭瓜子,炒出来大家就茶喝。”

  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壶茶。我预备下面粉葱花,我们谈天谈得饿了,晚上还可以烙两张葱花饼当点心吃呀。”

  大家这样说着,真的预备去了。雨,紧一阵,松一阵,始终不曾停住了点滴。那屋子里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点来得缓了,一两分钟,向盆里滴上一注,漏下来。总是“嘀笃”一声。三家人家,各有几个盆罐子接漏。各盆里继续地滴着漏注,“嘀笃嘀笃”,左右前后,响个不断。天色已经昏黑了,紧密的细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只风吹过去,拂着檐梢的碎草,和对溪的竹子,发出那沙沙瑟瑟之声。在昏暗中,与漏滴声配合,让人听到,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在这种环境里,人是会感到一种凄凉的意味的。李南泉穿起一件旧布夹袍子,光了双腿,踏着一双旧鞋子,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那屋檐外的晚风,吹穿了雨雾,吹到人身上,让人感到一种冷飕飕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诗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他只念这十四个字,却不念下面这两句。吴春圃笑道:“我是个搞点线面体的人,肚子里没有千首诗,不哼则已,一哼就全哼出来。所以冬天我哼春天的诗,晴天我也哼雨天的诗。”

  李南泉道:“不过我们的环境,现在恰好是这十四个字。我正想改了下面十四个字,来符合我们这时的意境。可是,我改不出来。我们这意境,不光是自己躲屋漏的情绪。除了我们这所屋子里三家,所有前后邻居,都在制造桃色新闻。要说生活艰苦,这些新闻不宜产生。若说不艰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价米的。”

  李太太将搪瓷托茶盘,托着一把茶壶几只茶杯过来,笑道:“不谈人家的是非,好茶来了,喝着茶,谈远一点罢。”

  吴先生赶快搬了一张竹茶桌,放在窗子外面道:“窗子是关着的,隔了玻璃,点一盏菜油灯,很费了一番巧思。点灯在走廊上,会让风吹灭。不点灯而摸黑坐着,这好像又不合于我们这一点穷酸的诗意。这样隔窗传光,最是有趣。”

  甄先生在屋里拿半支洋蜡烛来,笑道:“我也凑个趣,这是我贪污的证据,是由机关里带回来的。”

  于是大家在说笑声中,隔窗又添了一支烛,窗子里放出来的光,又充足些了。大家搬了椅子凳子围着那张竹茶几坐下,闲谈起来。天昏黑了,那半空的烟雨,又极其浓密,在山谷里的人家,就像是沉入了黑海里,屋檐以外两尺路,就什么都不看见。村子里的邻居,隔着烟雨亮上了灯,看着好像是茫茫夜海里,飘荡着几点渔舟的星火。

  李南泉道:“看了这情景,让我想起一件事,当我们坐着大轮船,在扬子江里夜航的时候,遇到了星月无光之夜,两边的江岸,全看不到,只偶然在远处飘荡着几点灯光。当时,也就想着,这每点灯光,代表一只小船。船里照样有家人父子、男女老少。不知道他们看着这庞然大物,带了一船灯火经过,他们作何感想?这一点感想,是非常有意思的。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可以能够再领略这种景象?”

  吴春圃道:“可不就是!一人离着家乡久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全都是值得回忆的。”

  甄子明在黑暗中吸着一支纸烟,在半空里只有一星火光,闪烁着移动,可想到他在极力地吸着烟。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提到家乡,我真是心向往之。现在初秋的天气,江南正是天高日晶的时候,在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日子过得都很舒服。尤其是乡下人,这日子正是收割以后,家家仓库里,有着充足的粮食,我们江苏家乡,正吃着大肥螃蟹呢!”

  李南泉道:“不过论起橙黄橘绿来,重庆还是很有这番诗意的。将来我们有一日东下了,这倒是值得我们最留恋的一件事。”

  甄子明道:“我所爱重庆的东西,和大家有点异趣。我第一爱的是雾,第二爱的是雨。”

  吴春圃道:“雾和雨还有可爱之处吗?”

  甄子明道:“假如说,今天若不是下雨,我们也许不能够这样自自在在地泡一壶茶,在这里剥瓜子。而很可能从防空洞里出来,还没有做晚饭吃呢。”

  吴春圃道:“原来如此!这也就更觉得我们的生活可怜。在战前,秋夜在院子里看月亮,是最好的事。假如家里或邻居家里有一棵桂花,这就是无异登仙。我的办公地点,常是在几里路以外,办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觉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个地方。现在怎样呢?我们被这个家累苦了,若是没有家,也许这个时候,我在渐赣最前线,也许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有了家就不行了,绳子绊住了脚了。从前人说,无官一身轻。其实这话不通之至。没有官还混什么,应该是无家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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