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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袁四维为了面子的关系,不能完全忍受,就顿了脚指着她骂道:“你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这样的不要脸?”

  张小姐听了这话,由坡子上向上一跑,直冲到袁四维面前来,她将手抓着他的衣服,瞪了眼道:“姓袁的,你是要命,还是要脸?”

  袁四维见她动手,当了许多邻人的面,更是不能忍受,他伸着两手,将那女人一推,把她推得向地面倒坐下去。那妇人大叫“救命,杀了人了”。声音非常尖锐,像天亮时被宰的猪那样叫号,袁家的道士穿着大红八卦衣,左手里拿了铜铃,右手拿了铁剑,奔将出来。看到那妇人由地上爬起,披了头发,一头向袁四维撞了过去。道士叫句“要不得”,横伸两手向中间拦着。

  这道士伸着两手,自是铜铃在左,铁剑在右。那个蓬头女人,只是在铜铃铁剑之下乱钻。

  李南泉在自己山窗下遥远地看到,笑道:“这有些像张天师捉妖。的确是一出好戏。”

  李太太也忍不住笑。叹口气道:“女人总是可怜的。不能自谋生活,就只有听候男子的玩弄。这个像妖怪的女人,还不是为生活所驱?她要是生活有办法,又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

  他们这里批评着,那边的打骂,是更加厉害。男主角家里男女小孩,一齐拥上。那女人拍着手,跳着叫道:“你们都来,我要怕死,我就不来了。”

  邻居们有好事的,看到这样子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也就奔了向前去排解。在远处遥观的人,只见一群人乱动,已看不出演变的情形了。正好起了一阵强烈的风,吹得满山的草木,呼呼作响,向一边倒去。站在山麓上的人,也有些站立不住。那妇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开,男主角也跟随了道士回去作佛事。中止了的锣鼓声音,又继续敲打起来。这大风把一场戏吹散了,却不肯停顿。满天的乌云,更让风吹着,挤到了一处,满山谷都被乌云照映,呈了一种幽暗的景象。树叶和人家屋顶上的乱草,半空里成群乱舞。四川的气候,很难发生大风。有了突起的风势,必有暴雨跟在后面。

  李南泉走到屋檐下,向四处看望一番天色,回来向太太道:“我们不必仅看别人的热闹戏,应考虑自己的事了。这一阵大风,把屋顶上的草吹去不少,随后的雨来了,我们又该对付屋漏了。”

  李太太道:“我们要不是过着这种生活,那一样唱戏给别人看。”

  李南泉笑道:“你总还是不放心于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行为与思想。抗战知道哪年结束哟?长夜漫漫,真不知以后的年月,我们怎样混了过去,哪里还有邻居们这些闲情逸致?”

  正说着呢,突然一阵“哗哗”的声音,由远而近,直到耳朵边来。李先生说句“雨来了”,就向屋子外奔了去。他站在檐下向外一看,这西北角山谷口子外,乌云结成了一团,和山头相接。那高些的山头,更是被雨雾笼罩着。那雨网斜斜地由天空里向下接牵着,正是像谁在天上撒下了黑色的大帘子。

  这帘子还是活动的,缓缓地向面前移了来。在雨帘撒到的地方,山树人家,随着迷糊下去,在雨帘子前面,却是大风为着先驱。山上的树木和长草,推起了一层层深绿色的巨浪。半空的树叶,随着风势顺飞,有两三只大鸟,却逆着风势倒飞。还有门口那些麻雀儿,被这风雨的猛勇来势吓倒了,由歪倒的竹林子里飞奔出来,全钻进草屋檐下。

  李南泉看了这暴风雨的前奏曲,觉得也是很有趣的。站在屋檐下只管望了出神。李太太走了出来,拉着他向屋子里走。皱了眉道:“怪怕人的,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李南泉道:“这雨景不很好吗?只有这不花钱的东西,可以让我们自由向下看。”

  正说着,头上乌云缝里,闪出了一道银色的光,像根很长的银带子,在半空里舞着圈圈。便是这人站的走廊上,也觉得火光一闪。李太太说句“雷来了”,赶快就向屋里奔去。果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大响,先是“噼哩哩”,后是“哗啦啦”,再是轰然一声,把人的心房都震荡着。

  四川是盆地,非常潮湿,夏季的雷,既多而且猛烈。尤其大风暴的时候,那雷,一个跟着一个,山谷里的土地,都会给雷电震撼着。李太太怕雷电,比怕空袭还要厉害。她下意识地将李先生拉进屋子去,把房门关上,把窗户闭了,端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坐着。三个小孩儿,当然也怕雷,就环绕了母亲。在闪电中,小孩子就向母亲怀里挤着,大家全将两只手伸着指头,塞住了耳朵眼。那闪电之后,自然是雷声的爆炸。“噼哩啪啦”一声长响,竞可以拖长到一分钟。李太太呆了脸子,将手搂住了两个小孩。

  李南泉衔了一支纸烟,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散步,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天怒了,也许恼怒着日本人的侵略与屠杀。也许恼怒着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人。往小地方说,也许恼怒着我们这村子里先生太太们的嚣张之气。要不然,这雷怎么老是在这附近响着呢?爆炸罢,把……”

  李太太向他瞪了眼道:“你怎么了?这时候,你还开玩笑?你……”

  她不曾把话说完,又是一阵激烈的雷声,好像几十幢大楼,由平地裂了开来,一直透上了屋顶。李太太把话猛可地停止,闭上了眼睛,两手环抱了小山儿和玲玲,紧紧地搂着。就是较大的小白儿,也紧贴了母亲不敢动。随了这声猛雷,就是如潮涌的雨阵,已在屋外发生。

  李南泉道:“不要紧,雨下来了,雷声就该停止,让我到屋子外面看看去罢。”

  李太太猛可地站起来,挡了门抵着,正了颜色道:“开什么玩笑?”

  李南泉笑道:“你们女太太,就是这么一点能耐,怕雷。”

  李太太道:“为什么不怕雷,电不触死人吗?”

  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辩论。正打着雷呢。”

  李太太那苍白的脸上,听了这话,也泛出笑容来。

  李南泉呆呆站着,只听到门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李太太还是抵了门,站着不让出去。因为雨既下来了,雷声就小了一点。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转头由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墙根站着,那就相当危险,墙壁是传电的。”

  她听了,赶快就跑到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两手环抱在胸前,也只是昂了头向窗外望着。

  李南泉没有拦阻,立刻将门打开来。随了这门的打开,那雨点像一阵狂浪,向人身上飞扑着。他只是开了门,倒退两步,向外看了去。那门外的雨阵,密得像一丛烟雾,遮盖着几丈路外,就迷糊不清。那茅草屋檐下的雨柱,拉长了百十条白绳子,由上到下,牵扯着成了一片水帘。对面山上的草木,全让雨水压倒在地。山顶上的积雨,汇合在低洼的山沟里,变了无数条白龙,在山坡上翻腾不定,直奔到山脚下,一直奔到大山沟里来。这门口一条山涧,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着半涧黄水,由门前向前直奔。屋子前面就是山沟的悬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冲击出猛烈的“轰隆”之声。这屋子后面的山,也是向下流着水,直落到屋檐沟里。以致这屋子周围上下,全是猛烈的响声,这屋子在雨阵里面,好像都摇摇欲倒。

  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间,身上也飘了三两点雨点。她摇摇头道:“好大的暴风雨。已经是秋天了,还有这样的气候。究竟四川的天气,是有些特别。”

  李南泉道:“不如此,怎么叫巴山夜雨涨秋池呢?”

  李太太说着话,突然凝神起来,不说话了。偏着头,向屋子里听了一听,失声道:“别闹唐诗了。里面屋子里,恐怕闹得不像样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几处在漏雨。”

  李南泉奔到屋子里去看时,东西两只房角,都有像檐注一样的两条水漏,长牵着,向下直流。东面这注水,是落在里外相通的门口,仅仅是打湿了一片地。西面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床铺上。所有被条褥子,全像受过水洗似的。他“呵呀”了一声,赶快把被褥扯了开去,然后找了个搪瓷面盆,在床头上放着。小孩子们对于接漏,向来就很感到兴趣,立刻将瓦盆、痰盂、木盆,分别放在滴漏的所在。大小的水点,打在铜、瓷、木三种用具上,“叮当的笃”,各发出不同的声音。小山儿拍了手道:“很有个意思,像打锣鼓一样。里面屋子中间,还有一注大漏,我们再用一样什么东西去接。”

  小白儿听说,跑出门去,在廊檐下提进一口小缸来了,笑道:“这东西打着好听。”

  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头上打了个爆粟,瞪了眼道:“家里让大水冲了,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高兴呢。这种抗战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个了局,真让人越过越烦。”说着,把脸子板了起来,向李南泉瞪着眼。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该受你的指摘,其实这完全与我无干。”

  李太太道:“怎么与你无关,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么着也不会受这份罪吧?”

  李南泉笑道:“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还是提到去香港的这件事。其实我们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见得有多大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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