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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奚太太手抬起来向他招着,两只脚不肯停住,还是向这边山坡脚下走,口里问着:“李先生,你说天上的银河,真是星云吗?我觉那牛郎织女的神话,倒是怪有趣的。我现在就是织女在天河边上的心情。”

  她说着话,人是越走越近。李南泉突然一个转身,作个惊恐的样子,然后低声道:“不要走,那边人行路上,好像有三四个人影子走了过来。让我来大声喝问他们一下。这深山冷谷,来歹人是太可能的。”

  奚太太根本就有些怕鬼,尤其今天在身上藏着十四两金子,她简直是草木皆兵。这就吓得身子向回一缩,转身就走。当紧急警报放过以后,照例是不许点灯的。这对于城郊附近的村落,也不能例外。因为地下有若干点灯光,就可引起天空上的误会,把来当了城市目标。这山谷里的灯光,原来也可以不受限制。但是两三里路外,有了几个学校,又有了几个疏建区,受着防护团丁的干涉,也照样熄灯。所以奚太太在人家外面躲洞子,对于这个小村落,却是看不见,它已隐伏在树荫里面了。

  这时,回转身来,却看到竹林子被风吹动,里面闪出几道灯光。这正是人家所在。她猜想,这必是那几位跑警报的太太,牌打得高兴,忘记把灯光掩盖起来。她对了那竹林子跑去,打算死心塌地去看牌,不再在外面躲野洞了。同时,她自然也不能忘记那个袋子,于是伸手到胸面前摸着,以便好跑。可是她这一摸,把她的魂魄,抛到了九霄云外了——胸前挂着的那个装金袋子,早已不翼而飞。她“呀”的一声,呆站在竹林子外面,静静地把时间回溯过去。记得清清楚楚,进那天然洞袋子还挂在脖子上的。于是奔回那天然洞子,掏出旅行袋里的手电筒,寻找了一遍。洞子里并无踪影,她又想着站在洞口上和李南泉谈过话的,也许落在洞口上。于是,亮着白光手电筒,在小谷里四处乱晃。这时,飞机声又在远处有点喁喁之声了,李南泉在小山岗上看到这电光,也是呵呀怪叫。

  奚太太知道这一声叫是为了灯光,便道:“不要紧的,我是拿手电筒朝地面上打。李先生你快来帮个忙,我丢了我的生命了。怎么办呢?我只有自杀了!”

  李南泉虽知道她是半神经病。可是她这样高呼大叫,也是扰乱秩序的行为。只管让她叫喊着,自是不便,只好下山跑到她面前来。因道:“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大声疾呼,还亮着手电?飞机又在响了。”

  奚太太道:“你不知道,我遭遇着一件大不幸的事,我身上挂的那个袋子,整个丢了。我这半辈子的生活,完全摧毁了,怎么办?”

  李南泉道:“真的?这事可严重。”

  奚太太全身颤抖着,带了哭声道:“这不完了吗?这不完了吗?”

  李南泉道:“你不要急,反正你我都没有离开这里,在草里摸索摸索罢。哪怕熬到天亮,我们都不要走开,这东西总可以找出来的。”

  奚太太倒真的听了他的话,弯着腰伸手在草里和石头上,就着昏昏的月色,带看带摸,在她刚弯腰之后,她忽然“哟”了一声,接着又反过手去在脊梁上摸了一下,“扑哧”笑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然后她站了起来。

  李南泉道:“怎么回事?我的太太!”

  奚太太道:“老李,你怎么老占我的便宜?刚才叫了一声太太,这次索性叫‘我的太太’。”

  李南泉“呵呀”一声道:“误会误会!这是习惯上的惊叹之词。你说正经的罢。”

  她伸手到衣襟里面拨弄了一阵。立刻她胸面前拱起了一个包,然后拍着胸道:“在这里不是?当你也躲进防空洞的时候,我悄悄把这个袋子移到脊梁上去挂着,绳子还是套在头上的,刚才我只顾胸前,我就忘了背后了。你可别误会,我这样做,不是怕你抢我的袋子,我完全是好意。”

  这一幕喜剧,在李南泉先生看来,简直是啼笑皆非。他也不敢在这屋后山谷里徘徊了,立刻找出石缝乱草里的一条小路,背着西斜的半边月亮,向树林子外面走了去。那月亮照着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在面前草地上,步步向前移动。西南风由侧面吹来,把自己这件当保护色的蓝布大褂,吹得离开了身子,不停地招展。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地面的暑气已退,这凉风拂到身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滋味,他觉得这个环境还是不错。虽然是在躲警报的场面下,那天脚边的飞机马达声,已经没有了。

  抬头看四面山峰的山顶,中间透出一片深蓝色的夜幕。因为天气非常晴朗,这半边月亮还发出很充足的光辉。山谷下,全撒下了一片银粉。那树木的影子,一丛丛的深黑色,在这银粉世界里挺立着,很像是一幅投影画。觉得比起刚才看探照灯高射炮的情怀,完全是两样了。因为心里轻松,就走出了一个小山谷,踏进一个大山谷里来。这山谷里有上十亩地,都栽着高粱和玉蜀黍,这两种植物,全长得一丈高上下,把这个大山谷,变成了绿叶之海。人在山谷里走,也就是在绿海的叶浪里游泳。所以,前后几尺路,都是看不见的。他走了一截路,看到一块石头,就在上面坐下。抬头看高粱叶子,在月光里反映出油漆似的绿光。颇感到有趣,只管看了出神。就在这时,却有一片唧唧哝哝的声音,传入耳鼓。虽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猜想着也不太远。

  §第二十五章 群莺乱飞

  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不由得吃上一惊。虽然这惊骇是无须的,可是他心里的确怦怦然地连跳了几下。但是他沉静了两分钟,第二个感想,就是这在跑警报的时候,这种事惭艮多,那很算不了什么,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为了避免冲破人家谈话的机会起见,自已还是走开为妙。于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扭转身躯,想由原来的路上走回去。这就听到有个男子的声音,嘶嘶地笑起来。接着他就低声道:“这个不成问题,过了几天,我要进城去,你要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一块给你买来就是。”

  随后就听到有个妇人接着道:“你说的话,总是要打折扣的。东西是给我买了。要十样买两样,那有什么意思?老实告诉你,这次你买东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

  那个男子笑道:“这话不好。若是这样说,那我们的交情,是根据了东西来的,那很是不妥,觉得你为人,很合我的脾气,我是想把我们的交情拉得长长的远远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抗战要经过多少年,可是我相信总也不会太远,到了抗战结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还要在重庆作事,那个时候,我对你就好安顿了。”

  那妇人笑道:“你信口胡说,拿蜜话来骗我,到了战争结束,怕你不会飞跑了回下江。”

  那男子连说:“不会不会,一千个不会。”说到这里,李南泉听出那个男子的声音来了,那正是芳邻袁四维先生。他是个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处人接物,又是一钱如命的,怎么会带了一位女友来赏月呢?

  这当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并不要知道袁四维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这事,他的好奇心让他留恋着不愿走开。他又在这高粱地的深处站定,这就听到袁先生带着沉重的声音道:“你这样漂亮的人,跟着一个勤务,哪天是出头之日?虽然他年轻,可是年轻换不到饭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这一类的新衣服,从哪里来?在这一点上,可以证明我绝不是骗你。我现在大大小小盖了好几所房子,随便拨你一所住,比你现在住那一间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

  那妇人道:“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伙盖的,你也可以随便送人吗?”

  袁四维道:“现在就不算和人合伙了。那几个合伙的人,我用了一点手段,分别写出信去,说是遇到空袭,这地方并不保险,村子附近已经中过两回炸弹了。还一层,这里晚上出土匪。”

  那妇人道:“你这些话,人家会相信吗?”

  袁四维笑起来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当然不是这样直说。我说必须在这乡下,再找一个疏散的房子,最好离村了在五里路以外,各位股东,有自用武器,最好带了来。否则一家预备两三条恶狗。这些股东都是有钱的人,要搬到这里来住,本是图个安全,现在无安全可言,他们还来作什么呢?所以都回了信不来了,只有李南泉介绍的一位姓张的,我还没有法子挡驾。我想把钱照数退还给那个姓张的,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从中拿了什么二八回扣,那就不好办了。他不退给姓张的,姓张的也许不肯吃这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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