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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胡玉花道:“她特意来给你报一个喜讯的。”

  李南泉听到“喜讯”两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向杨艳华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恭喜恭喜。”说着,还抱着拳头拱了两拱。

  杨艳华站着呆了一呆,将眼光向他瞅了一下。

  李南泉看这情形,就知道这事情已到了车成马就的阶段,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末,请到屋子里坐罢。”

  两位小姐跟到屋子里来,杨艳华道:“师母不在家?”

  李南泉道:“她是忙人。开庆祝会去了。”

  她听了这话,就知道这里面另有文章,不便再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事,不过请她去吃顿晚饭。”

  李南泉笑道:“是吃喜酒?”

  她笑道:“我请吃一顿饭,这问题也简单,何必还有什么缘故。你看那刘副官,隔个三五天,就大吃大喝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他家哪里又有这样多次的喜事?”

  李南泉向胡玉花望着,只是微笑。她笑道:“人家究竟是个女孩子。这和戏台上抛彩球招亲的事,倒底有些不同,亲自来请你去吃喜酒,那就很大方了。你还一定要人家交代明白,未免过分一点。”

  李南泉笑道:“好罢。喜酒我准去喝的。是哪一天的日子?”

  胡玉花道:“中秋前五天。喜事过中秋,这是最合理想的办法。”

  杨艳华将手拍了她两下肩膀,先是笑着,随后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别人开我的玩笑,你胡玉花也开我的玩笑,那是说不过去的。我的事,哪里还有一个字瞒你不成。就是李先生他也很能够了解我,我绝不是愿意把结婚当为找职业的女子,但我究竟走上了这条路,这不是我的本意。”说着又微微地叹了口气。

  李南泉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抱着很大的委屈,便笑道:“二位没有什么事吗?可以在我这里坐着多谈谈。”

  杨艳华笑道:“实不相瞒,自昨天起,我也不知有了什么难过的事,总是坐立不安。说有事,我想不起有什么事。说没有事,可是我心里总拴着一个疙瘩。”

  她微微叹着气,在椅子上坐下,刚是屁股挨着椅子边沿,又站了起来,向胡玉花道:“我们还是走罢。”

  李南泉对着这两位小姐看了看,料着这里面有深的内幕,点点头道:“好的,等我太太回来了,我让她约你来谈谈。我相信她能和你出点主意。”

  杨艳华好像忍不住心里的奇痒,低着头“哧”一声笑。

  李南泉道:“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能那样无聊,在你心里最难过的时候,还和你开玩笑,那也太不讲人情了。现在我们这村子里的太太群,有个无形的集会,一家有事,大家同出主意。你虽没有加入这太太群,可是你杨艳华这三字,就很能号召。假如你愿意和她们拉拉手,她们二三十个人,遇事一拥而上,倒也声势浩荡。”

  胡玉花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刚才我就看到这一群太太到街上去吃馆子。不过妇女若不愿受委屈,可以请她们出来打抱不平。若是自己愿意受那份委屈,那还有什么话说?人家出面多事,碰一鼻子灰,那也太犯不着吧!”

  她说着,脸子就板了起来。杨艳华道:“玉花,你也是这样不原谅我。我……”说到这个“我”字,便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两行眼泪,挂在脸腮上。

  李南泉不觉轻轻地“哟”了一声,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是很了解你的。不过那位陈惜时先生,倒也少年老成,而且我看他,风雨无阻,每日总是来看你一次,那也很可以表示他的诚意嘛!”

  杨艳华在衣襟纽扣上抽出来一条手绢,将眼泪缓缓地抹拭,默然坐着。

  李南泉道:“天下事,都是互为因果的。现在你对于这婚事,觉得委屈一点。也许十年八年之后,你觉得这委屈是对的。”

  杨艳华还是默然坐着,看看自己的鞋尖,又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后低声道:“十年八年之后,这委屈不也太长久一点了吧?”

  李南泉笑道:“小姐,你要知道我不是算命。我是根据人生经验来的。你还是想开一点的好。”

  杨小姐笑道:“这不是想开得很吗?我若是想不开,我也不会自己来请客了。”

  她交代完了这句话,又是默然坐在椅子上。胡玉花笑道:“你有什么话,马上就和李先生说说罢。老是这样沉默着,不但李先生受窘,我坐在这里陪你的人,也跟着受窘。”

  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了两摇头。

  李南泉觉得和她正面谈话,那是不好,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的。便侧面地只和她谈些艺术的事情。先问她自小怎么学艺的,后又谈她到四川来,是哪几场戏叫座。最后就问她,她自己觉得哪一场戏最为得意。这样说着,杨艳华的脸色就变得和缓,而且也常有笑容了。

  李南泉把杨艳华说得解颜了,又慢慢把话归到了本题,笑道:“小姐,天下没有完全如意的事。人也总是不满于环境的。据我个人的经验,男女之间,有三种称谓,第一是朋友,第二是爱人,第三是夫妻。这个异性朋友,只要彼此在事业或性情上,甚至是环境上,有点相接近之处,都可以相处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限制。第二是爱人,杨小姐,胡小姐,你恕我说得鲁莽一点。这是男女之间一种欲的发展,而促成的。这个欲念,倒是千变万化。有的是属于精神方面的,有的是属于肉体方面的。作爱人的目的,是图享受,是图快乐,也是将彼此的欲念尽量发泄,对其他一切不管,是纯情感的,不是理智的。第三才是夫妻,旧式婚姻,不要谈它,那是中国人的一种悲喜剧。新式婚姻,男女成为夫妻,不外两个途径,一是由普通朋友而来,一是由爱人而来,由于前者好像是结合得还不够成熟。但我看多了,由一个普通朋友才变成的夫妻,结合是由第一步进到第二步,往往是变得更好一点。男女之间的情爱,已发展到了顶点。男的迁就女的,女的也迁就男的,总拍拆散了。作了夫妻,没有这种顾虑,不会互相迁就,而男的只要有事业,要接受负担;女的要维持家庭,也要接受负担,像作爱人时代,挽着手腕子进出,一来就是一个亲密的吻,这工夫没有了。”

  说到这里,两位小姐都情不自禁“哧哧”一笑。

  李南泉道:“这是真话。外国人说,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就是为这类人说的。所以由爱人变成夫妻,是退步了。”

  胡玉花笑道:“我们今天算是到李老师这里来上了一堂补习课。原来朋友、爱人、夫妻,是有这么一个三部曲的。受教良多。”

  李南泉还没有答复这句话,外面有人接嘴笑道:“失迎失迎,二位小姐几时来的?”

  随着这话,李太太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杨艳华笑道:“师母回来了?我是特意来请老师和师母吃顿晚饭。”

  李太太道:“你不看我脸色红红的,闹了一阵酒。我只喝了十分之二的一杯酒,就晕头晕脑了。谢谢了。”

  李南泉笑道:“你真有点醉了。人家不是请的今天,请的日子,还有两天呢。”

  杨艳华笑道:“这是我说急了,对不起。就是后天,请老师、师母到舍下去喝杯淡酒。务必赏光。”

  李太太道:“为什么这样客气呢?”

  李南泉道:“杨小姐订婚了。这是喜酒。”

  李太太连说:“喜酒一定是要喝的。”

  杨艳华本来没有打算在这里多坐,正因为听李先生的劝导,把话听下去,没有走开。现在话已告一个结束,客也请妥了,就向他夫妇点头道:“我告辞了。后天务必请到。”

  胡玉花又独向李太太笑道:“她不是虚约,务必请到。我们就等着李太太回来请的。”

  李太太在这两位小姐当面都是有好感的,也就客气了几句。二人走后,李太太舀水洗手脸,李先生随便拿了一本书看。李太太由后面屋子里走出来,突然问了六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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