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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李南泉对了鸡蛋面,略觉解除了胸中一些苦闷。既是吴先生走了,也就先来享受罢。他把面吃完了,不愿再耽误,也就开始写那篇寿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灯的灯光变得昏暗了,他抬起头来剔灯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蜡烛,又烧了一半。于是将茶杯子覆过来,把洋烛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将烛芯剪去一小截。再回头,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脸水。这才想起,吃了饭还没有洗脸,立刻伸手到脸盆里去捞毛巾,那水已是冰凉的了。他掏着手巾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恢复到桌子上去写稿。因为是冷水洗脸的关系,脑筋比先前清醒些了,听到屋檐外面,大雨滂沱声已经停止,只有那“扑笃扑笃”的檐溜声未断。

  这时,山谷里的夜色已相当深沉了。他放下了笔,将那张征文启,又仔细地看了两遍。还是觉得这里面供给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两根火柴棍,将灯草剔得长一点,又把烛芯的焦糊之处,用两只笔夹去一点,坐着看看灯光,看看人影儿,非常无聊。这就听到那边打牌的房间里,送来一阵嬉笑声。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声,听得非常明白,她笑着说:“够了够了,已经十一翻了,我有两个月没有和过这样大的牌了。哈哈,这回可让大家看看我的颜色了。”

  李先生听了这声音,当然是心里不大舒服。这就把房门掩上了,把头低下去,提着笔,在稿纸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着写,约莫是五分钟,这房门却是“扑通”的几声响,他正写到一句转笔,觉得很是得意,要跟了这意思发挥着向下写。这几声“扑通”,未免把这点发挥的灵感,冲刷得干净。正想狠狠地说一声:“这是谁”,可是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点了个头。李先生虽然是有一腔火气,可是不便发泄,因为太太的同伴,都还没有走开,这是不能不给太太这分面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皱着眉头道:“我作文章向来没有这样提笔写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尽恐怕这碗饭有点吃不成了。”

  李太太走进屋子来,看到他面前摆的那张稿子,还有大半块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对不起,我们打牌扰乱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来,你再写罢。”

  李南泉道:“不过明天上午人家就要来取稿,这决不是写白话书信那样容易,可以对客挥毫的。”说着,把头仰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叹气,并没有对太太说什么,可是她总觉得心里有点歉然。站在桌子边,两手撑了桌沿,向他的稿纸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拨弄着烛芯,这样有两三分钟,笑道:“我还对她们说了,声音小一点,不要让过路的警察听到了。其实我是怕她们那种狂态会打断了你的文思。”

  李南泉笑道:“不过,我已听到了,下江太太刚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这位太太,本来嗓音就不小,再一高兴,的确是声震四邻。我也就是为了这事,要来和你商量一下。”

  李南泉道:“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已经被挤到柴草房里来了。”

  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个十多翻吗?她是大赢之下,其余的输家,不肯放手,还要继续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罢。你还在这里坐一两小时,你要吃什么东西不要?”

  李南泉道:“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请罢。”说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脸色,虽然没有怒容,可是也没有一点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着一会,点了两点头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决不为例,这实在是赶巧了。”

  李南泉淡淡一笑,并不再说什么。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笔来,继续写稿。他像填词似的写这篇散文,写一句,凑一句,写完一段,就从头到尾看上一遍。接连作过这样三次,总算把这篇寿序作完。他将笔向桌上一丢,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写文章,这是榨油。”

  这时,屋檐外的雨阵又来,沙沙地发出雨点密集的声音。不用听这响声,就是那窗户眼里透进来的凉风,也让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缩,抬头看窗子外边,眼前的光亮减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烛,已是消耗干净了,许多白烛油堆集在茶杯底上。仅是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将那张写起的寿序,就着菜油灯光,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是自己写的字,却是越来越模糊,再看看灯里的菜油,已燃烧得只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灯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烧着,那火焰在碟子中心,变成一条龙了。他想叫王嫂加油,无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边正屋子里的牌,又正在鏖战,料着喊叫也是白费气力,只好放下稿子,让这油灯去熄灭。不到两分钟,油碟子里的灯草,已完全燃烧,哄哄地烧出一大把火焰。在这火焰之后,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灯熄了倒无所谓,只是烧干了油的灯碟子,有一股焦糊气味,却是十分触鼻。他坐不住了,摸索着开了门,走到廊子下来。虽然是阴雨天,山谷里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里那打牌的灯火,由窗户里透出光来,这廊子上还得着一点稀微的光影。

  他背了两手,在廊子正中来回地踱着,眼面前黑洞洞的这身子以外,那响声像海潮似的闹成一片。头上是雨打着屋檐响,山洪由山坡上冲刷着响,面前是雨点打着地面草木响,脚下是山涧的急水,冲击着石头响,这些大大小小的声音,连成一片,那声音已让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这如潮的声海中,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灯光。他那灯光只有一片而不分点,仍是为雨雾所遮掩的关系。在这情景中,除了那几位太太们,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动作了,但大声浪中却有人喃喃地连喊念着“阿弥陀佛”。这事情颇也有点奇怪了。

  在这个村子里,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说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大雨的情形下,是谁深夜念佛呢?他心里想着,就静立在走廊上,更向下听着。当头上的阵雨,稍微停止以后,这就把声音听出来了,乃是袁先生家里发出来的声音。这袁氏夫妇,完全是在钱眼里过生活的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神佛。他们正在向发财的路上走,也没有什么事要求神求佛,何以这个时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这声音的来源,便向这发声的地方走近两步。

  这声音从袁家窗户里送了出来,虽然还有山溪里的水流声搅乱着,但这声音自山溪上面传了来,还是可以隐约入耳。由于五分钟的细察,可以猜出来佛声是念的心经。这虽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对佛学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这样沉迷着念下去的,同时,也听出来了,这是袁太太的声音。白天她在家里练习体操,以便减轻体重。

  到了晚上,她又这样诚心诚意念佛经,分明是个两极端的行为。什么事情逼得她这样颠三倒四呢?这样想着,对于家里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却是更向走廊尽头走去,要听出更详细的声音。他这个想法,倒是对的。当袁太太把心经念着告一段落之后,忽然“啪”的一声,窗户打开,接着听到在窗户边,她声音沉重地祷告着:“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我呀!”

  §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

  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

  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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