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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李南泉笑道:“若是太太每次和先生起交涉,就能得着胜利,社会上哪有这样多桃色新闻呢?反过来说,这些桃色新闻,正是那些聪明过分的太太造成的。宇宙里的事物,有一定的道理,压迫愈甚,反抗力愈大。”

  他说着话,已走近了家门口。李太太提着个白手绢包正向外走。这手绢包角缝里,正露着几张小钞票的纸角在外。吴春圃问道:“上街买东西去?现在这一元一张的钞票,简直臭了。随便买一样东西,要拿出一大叠子来。拿多了,连卖小菜的都不愿意要。角票是更不必提。铺子里进三五角钱,连小伙计、小徒弟都有那股勇气,干脆让了。”

  李太太还是走着路,笑道:“小票子我们有地方花,这全是。”说着,将手绢包举起晃了两晃,笑道:“麻将桌上,什么票子都能花。”

  李南泉站在一边让着路,望了她笑道:“又是哪里八圈之约?你不用这样忙,等我回到家你再走好不好?新旧官上任下任,也有个交待时间。”

  李太太道:“你不是说了吗?宇宙间压力越甚,抵抗力也就越大。你老干涉我,我偏要赌,我明天就死在麻将牌桌上,你解恨,我也免了受干涉。”

  她虽是带了笑说着的,将头点了两个,表示她说得有力,径自走了。

  吴、李四目相看,微微一笑。

  李南泉微微叹了口气,自走回家去。刚落座不到一会子,袁家大小姐就来了,她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李南泉听她这一问,就知道有事,便道:“我打算进城一次。不是那位张先生和你父亲定下的房约,还没有付款吗?我也顺便到城里去催催,你父亲有事找我吗?”

  袁小姐道:“我那干爹,今天晚上回请我们吃饭。也请李先生。”

  李南泉道:“好,我假如不进城去,一定到。”

  那女孩子多少受了父母一点熏陶,听说李先生是为了催房钱要进城,这是对家庭有利的事,满意而去,又向隔壁吴家请客去了。当天,吓得李南泉晚饭也不敢在家里吃,溜到朋友家里谈天去。次日大早起来,还是躲开。事有凑巧。当他半上午回家的时候,张玉峰就专人送了三百元钞票来,请转交袁先生作为房租定款。

  李南泉也不愿把这现款久留在手上,立刻就送到袁家去。因为彼此是望街对宇的邻居,常常是因为偶然相遇,就随便到哪家坐下谈天,就没有怎样予以顾忌,径直就走向袁家楼下那间待客的房子。这时,袁先生坐在方桌面前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摆了许多叠钞票。袁先生再把那钞票分出类来,红色的归到红色,绿色的归到绿色,同时,大小也让它各自分类。袁太太伏在桌子沿上,脸上笑嘻嘻的,望了先生做这种工作。

  李南泉猛撞进来,这倒是很是尴尬,只好是站住了脚笑道:“袁先生和我一样,有这爱整齐的毛病。就是乱钞票,也要把它划一了去花。我也是送钱来的,要给你增加一分困难了。”

  在这个时候,朋友冲来了,袁先生实在是不高兴,但客人既然进来了,也就不好拒绝人家,只是红着脸,苦笑了一笑。他还不曾开口说话呢,而李南泉已经说了是送钱来的。这个“钱”字,是很动人的,这就立刻把苦笑收起,将欢笑送出来。这苦笑与欢笑,在袁先生脸上,是很容易分别的。凡是苦笑,他那雷公脸上的皱纹,一定是会闪动着成半弧形。若是欢笑,他那眼角上的鱼尾纹,一定像画的太阳光芒似的,很活跃地在眼边闪动。现在袁先生的脸,就是把雷公脸上的皱纹收起,而把眼角的鱼尾纹射出。

  李先生知道这已不会触犯他的忌讳了,也就没有走开,立时在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两手捧着,向袁四维笑道:“我太穷,不愿把钱久留在手上,所以张先生把钱送来了我立刻就转送到府上来。”说时,把那钞票双手送到桌沿上放着。

  他放得是很匆忙,那叠钞票,不但是齐了桌沿,而且有一部分钞票角,已经伸出桌沿外面来。袁先生这时看了这钞票,好像是个水晶球,这东西落到地上,岂不会砸了个粉碎。于是作了个饿虎攫羊的姿势,立刻把这叠钞票抓着,移到桌子中间去,然后才腾出两只手来,向李南泉连连地打了几个拱,笑道:“多谢多谢!”

  李南泉笑道:“这是你应得的钱。谢我做什么?”

  袁四维道:“这钱虽是张先生的,可是烦劳了李先生送来的。钱的事情在其次,老兄这番合作的精神,那是让人刻骨难忘的呀。”说着,右手伸出二指,在半空中连连地画着圈子。

  袁太太看到李南泉进来,也是慌了手脚,眼望着桌上这些钞票全让人看到,真是怪不方便的。现在看到他也是送了一沓钞票子放到桌上来的,真是锦上添花。便端了一张凳子过来,伸了雪白的肉巴掌在凳面子上摸着灰,口里连连地道:“请坐请坐。”

  李南泉道:“不坐了,钱交过了手,我就减轻责任了。不过请袁先生点点数目。”

  袁四维道:“那用不着,李先生我相信得过,张先生我也相信得过。不要看到桌上摆下了这多钱,我也像李先生一样,只是过手而已。今天下午,我就得交给瓦木匠去。”

  李南泉见他不肯当面点清钱数,对了这满桌子钞票,人家是窘得很,点个头就告辞。他对这事,未免很发生感慨,人就是为这类东西,什么笑话都可以作出来。深谷穷居,倒是少了笑话,可是生活的压迫,天天过着发愁的日子。发愁是自己难受,出笑话是让别人好笑,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聪明人不会不知道,那末,袁先生是对的了。

  他在这感慨中,未免呆坐在山窗下发呆。过了一会,觉得两只腿,同时痛痒交集,抬起腿来看,膝盖以下,两腿各突起了几十个小泡。四川乡间,有一种小飞虫,比蚂蚁还要小过一半,叫着墨蚊,平常不留心,肉眼看不到,咬起人来,比蚊子厉害十倍。这个时候,女人为了摩登,夏天是决不穿袜子的。男子也一样,在家里尽可能不穿袜子。倒不是摩登,拿薪水过日子的人,实在是买不起袜子。四川天气热,中秋还像三伏天,落得舒服而又省了这笔袜子钱。唯一的缺点,就是怕这类虫子来袭。公教人员是坐的时候多,因之它们又专门嗜好公教人员的腿。

  这虫子叮咬以后,还是无药可治,只得找点热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痒而已。李先生被咬以后,也是这样办理的。他这就不敢在屋子里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两手,来回地走着。他家佣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轻轻地道:“先生,我们家的米没有了。”

  李南泉道:“够今天晚上吃的吗?”

  王嫂道:“今天消夜够吃的。明天上午就不行了。”

  李南泉皱了眉道:“米需用得这样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诉我一声。”

  王嫂道:“太太根本没有看米缸,朗个晓得?”

  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诉她。”

  王嫂笑道:“不告诉她,是要先生拿钱买米,告诉她,还是要先生拿钱买米。”

  李南泉道:“话虽说如此,她知道了家中无米,也许今天不去打牌了。”

  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输不到一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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