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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他脸上带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红红的,手上拿了一支长烟袋,呆呆地听袁四维先生说话。那瓦匠姓汪,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子,黄脸上,留着几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两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摆,遮着肚脐,还破了几个大眼。虽是这样的热天,他腰上还裹着白布条子,上面挂着短旱烟袋,烟荷包,还有一条毛巾。他对于这条毛巾,特别感到光荣,这是犒劳抗属的礼品。因为他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出去当兵,大门口还有一块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写着“为国尽忠”

  四个字。他觉得这实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说话的一个凭证。不过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处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把这块毛巾塞在腰带上,当了荣誉勋章。这时袁四维对着他教训了一顿,汪瓦匠有点不服气。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还多呢。不过袁先生再三提到县长,又说县长亲自送他出大门,还和他握手,这是和县长最亲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说了,以后抽壮丁摊款的事,他可以和县长去说话。县长的滋味,那是领教良多的,将来真有许多找县长的事,那还是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在腰带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烟袋取了下来,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几下,仰起他的黄蜡面孔,向袁先生瞪了两只圆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个抗属,真到官场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转身子作个要走的样子,将长旱烟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说嘛,让他先付几成款子嘛。没得钱,说啥子空话?盖七层楼我也会搞个计划出来。”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为他是个甲长,许多事情,他都能和乡下人出主意。虽然有这句话:“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

  可是乡下人找保甲长要办法,而保甲长拿出来的主意,有些是很灵验的。现在经李木匠这样一指示,他就有了胆子了,因道:“完长,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晓得?我们不吃满肚子,朗个作活路?”

  袁四维当过贫民救济院的完长,当时,他家里人就称“完长”。于今虽是辞官多年了,他家里人对外,还是称他“完长”。乡下人并不知道贫民救济院和行政院、监察院有什么分别,也就叫他“完长”。既是完长,当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说法是这样。

  袁四维听到他说要钱,把脸沉下来道:“你们这些人,虽然不能打听打听我过去的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为,你总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长住在你们贵地方,是买东西和你讲过一回官价呢,还是雇你们一次人工,没有给钱呢?现在不是刚刚谈计划吗?你以为这是到医院里去诊病,先要花钱挂号?我当然不会让你们饿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盖这房子,为什么今天就和我要钱?”

  汪瓦匠道:“朗个要不得钱?这就是定钱嘛!你叫我们应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给人钱,到了时候,别个不来,我和李老板四只手就盖起房子来?”说着,他把旱烟袋塞到嘴里,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烟袋,把他那张黄绿脸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缓缓地移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没得钱,这样大太阳把我们叫来摆龙门阵,扮啥子灯!”

  袁四维听了他那些话,又看到他那不驯服的样子,把颈脖子都涨红了。横伸出一只手臂,将五个手指乱弹着,乱弹得像打莲花落一样。他张开口,抖颤了嘴皮道:“你混账!你说什么话?你看,你一个当瓦匠的人,就这样目中无人,那还了得?那还了得!”

  汪瓦匠已是远走了几丈路了,他胆子更显着大,这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道:“作瓦匠朗个的?不是人嗦?”说着,他抽出口里的旱烟袋嘴子,叭吸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维看了这情形,实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阵,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来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两眼向他望着。这时袁太太由他家后门口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一沓钞票,高高举着,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费神,和他们吵些什么?有钱还怕找不到瓦木匠吗!这是人家交的一笔股款,你来点点数目罢。现在邮政局还没有关门,你存了进去罢。”

  袁四维听说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叠的票子,在太太手上举着,这决不会错,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丢到脑子后面去了。那一阵高兴,由他雷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挤出了笑容来。他人还没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来了,笑道:“你点了没有,是多少钱?”

  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点什么数目。”说着,把钞票交到丈夫手上。那个李木匠,他虽是先走的,却没有走远,他听到袁太太的话,也是站住了脚的,这时见袁四维接过了钞票,他就口衔了旱烟袋,慢慢走到面前,笑着一点头道:“我说,袁完长,你是打算哪一天兴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迟个天把天交定钱,也不生关系!大家都是邻居,有话好说嘛!”

  袁四维有了钱在手上,更是胆壮气粗,他僵着脖子,横了眼睛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说哪天动工也没有用。”

  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烟袋的上半截,让烟袋头子在地面上拖着,右手在光和尚头上乱摸了一阵,表示着踌躇的样子,笑道:“不要说这话,完长,我们邻居总是邻居嘛,有啥子话总好商量唦。”

  袁四维道:“邻居总是邻居,你怕我不晓得这话,我拿这份交情和你说话时,你要谈生意经。谈生意经就谈生意经罢。我没有钱,就不说出这些闲话。现在我不谈了,你又来谈交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话,将大叠的钞票,向口袋里装着,手里只拿了一叠小的,一张一张地数着,口里还是四、五、六、七、八地念着。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到嘴里吸了两下,作个沉思的样子,然后笑道:“我和袁完长作事,哪一回又谈过生意经?总是讲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几斤木头片给你们家引火,还不是交情?”

  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望了袁四维手上的钞票。袁先生虽然在数钞票,可是听了他这句卖交情的话,不能不答复,淡笑一声道:“几斤木头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这一打岔,又把我数的数目忘记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

  他口里数着,手上将那五元一张的钞票,又继续翻动。李木匠虽然碰了他这样一个钉子,可是他并不走开,依然含了旱烟袋嘴子,默默地吸着,直等袁四维把左边口袋里的钞票数完,全部都送到右边口袋里去了以后,他将两只手同时按着两只口袋,表示着这手续完了。李木匠这就含着笑容,又叫了一声袁完长。

  李木匠笑道:“确是。不过我们说在先嘛,五十块定钱,少一点,完长,加成个整数,要不要得?”

  袁四维望了他道:“把定钱加成整数,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说话,还是和你自己说话?”

  李木匠笑道:“当然是和我自己说话。”

  袁四维打了个哈哈,又摇了两摇头。他什么话也不说,径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时候,左右两个装钞票的口袋,上下颤动,和他举着的步子相应和。李木匠等他走远了,瞪了眼望着袁家的后门道:“龟儿!有了钱就变了一个样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烧他的房子,我在远处吹风。”

  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们来说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钱,格老子怕盖不到房子?我这两天,正短钱用,应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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