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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这句话说到袁四维心坎里去了,他明白这支烟,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于是牵扯着李南泉的衣袖,让他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声笑道:“我们到那边竹林子下去谈谈。”

  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气,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他走过木桥去。袁四维由眉毛上就发出了高兴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脸的每条皱纹里突发出来。在他那嘴角一动一动当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话要说,李南泉也就只有见机再谋对答了。

  就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位摩登少妇。她梳着乌亮的头发,后脑将小辫子挽了半环发圈。在发圈的两端,还有两堆点缀物。一头是几朵茉莉花,一头是红绸制的海棠花。满脸通红的,擦着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红色的唇膏涂着,格外鲜明。在两只耳朵上,还垂了绿玉片的秋叶环子。她身穿浅紫色带白点的长衫。雪白的赤脚,踏着橘色的皮鞋。她越来越近,袁李二人都看着有些惊奇,不知村子里哪一家,有贵客来临。但看她这样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着石板的“咯嘀咯”响着,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事情和你商量商量。”

  直等听到她发言,这才恍然,原来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经化妆,她就变成了两个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声。但对石太太不十分熟,还不肯说“你好漂亮”的话,只是笑嘻嘻地点了个头。袁四维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里来?”

  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里来,我是要到城里去。”说着,掉过脸来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请到你府上,我们去谈谈。”

  袁四维对于她这个请求,不大赞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谈生意经,怎肯让她拉了去!因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讨论一个问题,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问题很简单,我告便一步,就请你在这里和他说罢。”

  石太太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公无私的事,也欢迎袁先生给我一点指示。就是我家那个、丫头,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来,我要到城里去登报。这文字的措词,不知道要怎样才适当。我这里有个底子,两位看看怎么样?”说着,她由衣袋里拿出一张稿子交给了李南泉。他看时,上写着:

  石正山声明与义女石小青脱离关系启事

  鄙人在数年前,收容晚亲某姓之女为义女,善为款待,且授予相当之教育。正山对之,视如亲生,向严守父女之义。该女近忽受人愚弄,窃去本人衣物钱币合值五千余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负义,实令人难忍。自即日起,与小青脱离一切关系。但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诬辱谣言,概之不理。

  此启

  李南泉看了两遍,问道:“既然脱离一切关系,怎又说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这是个漏洞,请你考虑考虑。”

  石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一点用意。老实说这全段广告的紧要观点就在这里。”

  李南泉当然很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她的面,也不能说破,这就把那张字条,交给了袁四维,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这文字的情形怎么样?”

  他接过去,将字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摇摇头道:“这个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养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对你作义父、义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义务可言。你就登上这段启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养儿子还能算饭账吗?养了她多少年,也不能……”

  石太太摇头道:“不是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从此以后见了石正山当作仇人,我也欢迎之至!”

  袁四维拿了那张稿子仔细沉思了一下笑道:“我这就明白了。这就是李先生所谓的外科。”

  石太太不明白他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会,问道:“她还有毛病,那简直该打。”

  奚太太老远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乱摇着手道:“你不明白,回头我和你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她有毛病呢?”

  石太太道:“那个贱丫头,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欢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头发,作臭腌菜气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齿,口里脏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脚,摸着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

  她一连串地说出小青许多毛病,她是信口说出来的。到了第五项,她却是说不出名目。但她报了第五,决不肯没有交代。她见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脸上,她就摇摇头道:“我不必说了,这是内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罢。”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这个问题,很让我疑问。既然小青是个周身有毛病的人,你们为什么收养她?收养之后,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负责?例如她不刷牙,手脚有汗印,头发臭,又是狐臊臭,这都是给人一个很不清洁的印象的,为什么你让她洗衣做饭?”

  石太太虽是擦了满脸的胭脂。但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却依然由皮肤里烘了出来,勉强带了笑容道:“你这话问得是对的。可是这些事情,我是天天监督着,罚她洗头,罚她擦药,罚她刷牙齿,所以也就不见得她脏。”

  袁四维倒不谈话,拿了那张字条,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脸向他问道:“袁先生,你看这启事可以随便登出来吗?”

  袁四维两只眼睛,还是向字条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为法律根据的话,拿着去登报,倒无所谓。其实呢,”

  他说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将肩膀扛了两扛,继续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据的话,那也有办法,不过我也不愿多这件事,我现在也不做律师。”

  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终始不肯负责说话,而袁先生倒有点肯出主意的样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吗?我到你府上谈谈。”

  袁四维道:“好,请你先去,我就来。”

  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时对李南泉这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愿丢了。时间迫促,他也不能再考虑了,先吓吓地淡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昨天介绍的那位张先生,实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细,想来,学问也必是很好的。”

  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钱鬼子那条路了。”

  袁四维笑道:“现在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非谈钱不可。《天演论》上说过的,适者生存。现在不谈钱,就不是适者。读书的人,讲究穷则变,变通,这个日子谈经济,那是百分之百的对。张先生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请他吃顿便饭,又没有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到街上去吃个小馆,你看怎么样?”

  他说着这话时,把他那张雷公脸仰起,对了李南泉很诚恳地望着。在他的那脸皱纹上,像按上了电线似的,不住有些颤动,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

  李南泉虽然不愿意给姓张的找麻烦,也不愿意给姓袁的难堪,沉吟着道:“张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去约会他。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你这好意转达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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