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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李南泉站起来,且不答复她这个话,问道:“你们那一桌牌,什么时候散场的?”

  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没有打,我是替别人打了四圈。”

  李南泉道:“那是说,你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回家来了?”

  李太太笑道:“你还忘记不了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点钟回来的。不到八点多钟就回来了。”

  李南泉道:“输了多少钱呢?”

  李太太道:“牌很小,没有输多少钱。你怎么老是问我输钱,就不许赢一回吗?”

  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输赢自然都有限,无守秘密之必要,我问一声,也不要紧。”

  李太太道:“不过是二三十块钱。”

  李南泉哈哈笑道:“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说自己没有打,只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替别人打牌,还要垫钱,劳民伤财,你真有这个瘾。”

  李太太沉着脸道:“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我不过是消遣,为了这个事常常闹别扭,实在不值得。这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档子家庭官司了。难道你还要凑一回热闹?”

  李南泉笑道:“那还不至于有这严重吧?至少我反对半夜打牌,不失是个忠厚的建议。”说着,他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洗脸。重手重脚,碰得东西一阵乱响。李太太不便在屋子里了,就走到廊檐下站着。吴春圃先生打着一把纸伞,由太阳里面走过来,站在屋外木桥头上就笑道:“天热得很,李太太没有出门?”

  这个问题的答复,他已经先说了,李太太也没有法子再说,便笑道:“我们不像吴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报,落得在家里不动。不过有十三张看,也许出门。”

  她也先说出自己的毛病来,然后一笑。吴春圃收了伞,将伞头向石正山那个草屋一指,笑道:“他们家出了新闻了,你没有听到说?”

  她笑着摇了两摇头。吴春圃道:“我刚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难看。听说他家那个大、丫头跑了,本来嘛,女大不中留。这样大的姑娘,留着家里当老妈子使唤,又不给她一个零钱用。她凭什么要这样卖苦力呢?我觉得……”

  他的感想还没说出来呢,吴太太却在屋子里插嘴道:“吓!人家的事,你这样关心干什么,出一身汗,还没有回家,又说上了。”

  吴先生耸着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说这话是有缘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进城去。因为他要找一个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课,那里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头等名洞。我就说不必和我一路,写一张名片介绍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间屋子。不过我不赞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罢,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吴先生,你完全错误了。他当然要去找。不过不问这件事倒好。”

  吴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门口了,听了这话,却走回来。问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诉我吗?”

  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还没有了,我也不愿管人家的事。”

  吴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白太太叮叮咚咚来打门,听说是请你去打牌。你去了没有?”

  李太太道:“人都是个面子,人家找上门来,我不好意思不去,不过为了这种事,常常家庭闹别扭,实在不值得,我现在下了决心不打牌了。看看还有什么别扭没有?”

  李南泉听到太太这番话,倒忍不住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可是当他走到窗户边时,就听到山溪对岸,有人叫了一声“老李”。在窗户眼里张望时,却见白太太站在那边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张着大嘴,像是说话的样子。她两只手横了出来,平空来回旋转,像是洗牌的样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个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两个指头,最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这很容易明白,一定说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户站定,她可没有知道窗户里面有人。她向白太太点了两点头,又将手向她挥着。这本来是哑剧,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声音,轻轻说了六个字:“你先去,我就来。”

  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太太回头看他站在窗户边,这就笑道:“我不过是这样说罢了,我哪里能真去?”

  李南泉笑道:“你说下决心不打牌,那也是这样说罢了。”

  在旁边听到的吴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笑道:“吴兄,你看这情形,让我说什么是好?”

  吴春圃笑道:“你这问题,非常好解决,就是任什么也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诚然是事实。可是这本经你不去念,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李南泉还没有答复他这句话,却有人在屋角上答复了一句话,她道:“这话确乎如此。这本经,我不念了。我打算连这个家也不要了‘这多少省事。”说着话的,是奚太太走了过来。她脸上带了很高兴的笑容,两手环抱在怀里,踏了拖鞋挨着墙,慢慢儿走。她的脸子,并不朝着李南泉,却是望着吴春圃。那脚步踢踏踢踏的,打着走廊上的地板响。

  吴春圃虽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门口板着脸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愿放弃那说话的机会,依然扭转身来,迎着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结清楚了吧?”

  她摇摇头道:“没有了结,我们这些邻居,好像传染了一种闹家务的病。你看,石太太家里,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邻不安。”

  李南泉觉得早上违拂了人家的意思,心里有些过不去。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旧恶,这就站定了向他望着道:“老夫子,我正式请教你,你可不可以对我作个明确的指示?”

  李南泉当了太太和吴春圃的面,倒不好怎么和她开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并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说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务,这病症就不一样。石太太的病呢,是内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这内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个手法去医治的。”

  奚太太在电影上,很看了几个明星的小动作。她将一个食指含在嘴唇里,然后低垂了眼皮子,站着作个沉思的样子。但她那张枣核脸,又是两只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脸上,不带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过她在那抿着嘴唇之下,把那口马牙齿给遮掩上了,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觉得这个动作是极好的,约莫是想了两三分钟,作个小孩子很天真的样子,将身子连连地跳了几下。不过她下面拖的是两只拖鞋,很不便于跳。所以身子跳得并不怎样的高。她伸了那个食指,向李南泉点着头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内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来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内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说这外科的病应当怎样去医治?”

  李南泉见她跳了几下,逼近了两尺,已经走到面前,便向后退着,点了头笑道:“你找医生,也不要逼得太凶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简单的,哪里有毒,就把那里割了。”

  奚太太道:“割了它?怎么割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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