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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袁四维道:“我有办法,昨天那碟子干鱼,不是还保留着吗?今天表弟家里送来的那五个咸鸭蛋我们切它三个,每个蛋切八块,就是两个碟子。回头我起个早到菜市里去买十二两肥肉,大概有个半把斤,配上一点辣椒豆腐干,可以炒一碟;四两肥肉炼出油来,作一碗汤,这碗汤我也有办法了,那陈屠户老早说了,送我们一块猪心,作一碗汤还有富余呢。”

  李南泉听到,不由得要笑起来。心想,倒没有料着半夜里起来,发现有人算计我。而算计我又不是恶意的,乃是请我吃干鱼头,和三个咸鸭蛋一碗猪心汤。再向下听,袁太太的答复,却是默然。袁先生又说道:“那个猪心,我们不作汤也可以。拿回来用点盐腌起来,然后再拿出来炒辣椒,我们可以少买四两肉。好在陈屠户和我很好,和他讨点猪血,在山上拔点野葱,也可以作一碗汤。”

  袁太太这就开言了,还是带了笑音的,她道:“买几根葱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葱呢?”

  袁四维道:“这里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葱,比家葱香。猪血不免有点血腥气,加上野葱,那汤里不会有气味了。”

  袁太太道:“不用计算了,就照着你那个计划行事罢。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样,办好了饭菜,人家不赏光。”

  袁四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菜里又没有毒药,他好意思再拒绝我们吗?我们现在非有一笔款子,放在手边不可。乡下人马上要割谷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变成现钱卖了。那个时候,米总要便宜些,我们有一担的钱囤一担,有一斗的钱囤一斗,乡下人现在来借钱,就可借给他。说明要他还谷子。”

  袁太太道:“这个道理哪个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就会失败。你起初以为我们把房客轰走了,就可以把房子卖掉。现在空了两个月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吃了多大的亏。”

  袁四维道:“还等三天罢。三天没有人给定钱,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给你听。”

  李南泉听到这种地方,虽然觉得新奇,也不愿意向下听了。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却待掩上屋门,这就听到袁四维开着他们的屋子后门响。心里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听?于是,也不掩房门了,就在门里边一张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里的菜油灯焰,已经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这边。这就看到袁四维举着一个纸灯笼,高过了头顶,在后门外四面张望着。随着,袁太太也就出来了,她道:“我听到有鸡叫,一定是黄鼠狼拖着的。”

  随着这话,袁家的少爷小姐,全体动员,都蜂拥到后门口来了。火把,纸油灯捻,菜油灯,灯笼,他们家后门口,那块斜坡上,几点大小的灯火,照着许多摇摇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闹成了一片。李先生为了避免窃听他夫妻私语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两耳听着,随后听到他们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鸡在窗户眼里夹着,没有拖着走。”

  于是那群灯火,都拥到他们家后门口厨房的窗户下去。听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鸡头拖走了,鸡身子还在这里。”

  又有人道:“这一地的鸡毛和一地的鸡血。”

  又有人道:“我们明天有鸡吃了。”

  这才听到袁太太喝骂着道:“你们嘴馋怎么不变黄鼠狼呢?变了黄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

  最后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结束了这些话,她道:“你们不用吵,我已经听到了。爸爸明天要请客,商量了半夜,还没有把菜决定。现在有了鸡,又多一样菜了。不止多一样菜,煮一碗汤,红烧一碗,这就两样了。”

  袁太太笑骂着道:“小姐们,好厉害的嘴。”

  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很有趣味,他们袁府上,打算在那无人过问的干鱼头之外,又要把这黄鼠狼没拖走的鸡待我。这就禁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人问道:“李兄,还没有睡吗?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

  这是张玉峰的声音,李南泉站起来,把桌上的菜油灯挑亮了,见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齐整。便笑问道:“难道你让机械化部队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张竹床,绝对没有臭虫,铺盖也是干净的。除非蚊香不够防御,蚊子有些咬人。在乡下住家,什么都好。我觉得这大自然给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难,就是这蚊子无法对付。”

  张玉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条劳碌命,吃得饱,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会个人。”

  李南泉道:“现在是两点多钟,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点多钟五点钟天亮。你这样半夜,到哪里去会人?”

  张玉峰道:“夏天的夜里,有什么早晚?这位朋友,天亮就要进城,我需要在他动身以前和他谈几句话,还是在那里等着罢。”

  李南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去会方大少爷的。也不便多问。笑道:“现在夏季时间,起得特别早。也不但是你。我们邻居,有这时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来谈家常话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可以说入乡随俗了。反正还早,我烧壶开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证我的好茶,里面没有米粒。”

  张玉峰想起袁四维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这时去会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话,夜坐喝茶。遥远的,在半夜空中有尖锐的声音送了过来。

  夜深闻远语的情况下,只能听那低声慢语,若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张李二人,对着桌上一盏孤灯,各人托着粗茶杯子,偏头细听,都有些愕然。那尖锐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时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她半夜里出来,我有几个人在一处走,怕什么的?”

  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赶什么利市去了。”

  张玉峰笑道:“你说这俏皮话,石先生听到了,可不依你。”

  李南泉道:“我绝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太太,是赶上了时代的妇女。她手上有一张钞票,都变成物资,由人吃人用的,到鸡吃猪吃的,她随时都要。她并不要向男子那样,跑码头,跑比期,她就是住在这村子里,跑附近两三个乡场,她每月所得的利润,超过她丈夫薪水的两倍。例如我们现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还不曾超出一元钱。这一点,令人实在佩服。”

  张玉峰道:“这也算是妇女运动里的一课吗?”

  李南泉道:“那无可非议。不过她也有得不偿失之处。就是倚恃着自己会挣钱,压迫丈夫过甚。而压迫丈夫过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来了。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那是个漏洞。”

  李南泉说得很高兴,只管往下说。忘记了对这位来宾,也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的,及至说完了,总觉得不妥。便停止了话,向窗外侧耳听着。正好是村鸡凑趣,就在夜空里拉长了“喔喔”声浪,送进窗户里。随着鸡声,隔溪那丛竹子,抖擞叶子,有些瑟瑟之声相和。

  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

  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

  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

  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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