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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李南泉道:“我回家之后,立刻就和你写信,你随后就派人来罢。”说着,正待转身要走,就看到杨艳华携着胡玉花的手,由街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她们都穿的是黑拷绸长衫,穿了白皮鞋,下面光着腿,上面又光着半臂,各人还在黑发之下,各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走到面前,笑嘻嘻地点着头叫人。

  李南泉笑道:“二位小姐,今天打扮得全身黑白分明,而且是同样的装束,有什么约会?”

  杨艳华道:“现在晚上没有月亮了,我们应该开始唱戏。不然,这整个月的开销不得了。同时,我们也打算迁地为良,到没有轰炸的内地去鬼混些时,等雾季过去,我们再回到重庆来。现在唱几个盘缠钱。”

  她说着话,向刘副官看去,见他今日的情形,大异往常。往日相见,他就是个见血的苍蝇,不问何时何地,立刻追到人身边来,有说有笑。今天却是板着个面孔,全找不出一条带笑意的痕迹。便笑道:“刘先生,今天这么一大早,就陪了大批的朋友下茶馆?”

  刘副官叹了口气道:“咳!我惹下一个很大的漏子了。”

  杨艳华道:“黄副官没有在这里?”

  李南泉以为她是有意问的,只管替她使着眼色。

  杨艳华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还记着黄副官那一点仇恨,便故意地问道:“怎么着,刘副官会惹下了漏子?这地方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会惹你们黄副官?怎么样,他也惹下漏子吗?我想不会都有漏子吧?”

  刘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别说俏皮话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吃饭睡觉,太太平平过去,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够吃饭睡觉呢?小姐,你们在社会上的经验还差着哩!”

  杨艳华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别打搅了,走罢!”于是两人带了微笑走去。

  李南泉觉得胡玉花这几句话是多余的,因向刘副官道:“她们和你们开惯了玩笑,所以见面就说笑话。她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必和她说了。我这就回去写信。”

  刘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两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有说句余情后感罢。”

  李南泉又安慰了他两句,然后走回家去。到家以后,立刻展开文具,伏在案上写信。李太太见他一早出去,回来了又这样忙,颇觉有点奇怪。可是见他神情紧张,又不便过问,只是送烟送茶,偶然走到桌子边,向他写信纸上瞟上一眼,见那上款,写的是孟秘书的名字,就回想到杨艳华曾托他和孟秘书说项,料着还是那一套,闪到一边就未加过问。恰是李先生郑重其事,怕这封信给别人看到了,写好之后,就翻过来盖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边竹椅上作针线,低低头笑道:“什么秘密文件,这样地做作,我想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李南泉看太太低头在缝着针线,可是眼皮再三地嘹着,分明是注意着这封信成功之后的动作。便笑道:“我和朋友来往的信,你可以不过问吧?”

  李太太依然是低着头,随便地答道:“谁管你?”

  刚说到这句,遥远有人叫了一声“李太太”。她伸着头看时,正是杨、胡两位坤伶,在山坡上,便点头道:“二位小姐,请下来坐坐罢。”

  杨胡二人挽着手臂,就向坡子上走下来。杨艳华老远地笑嘻嘻道:“李先生,已经回来了吗?”

  李南泉道:“我老早回来了。二位小姐,久违了。”

  胡玉花没有懂得他这是一句俏皮话,站在窗户外面,手扶了窗栏杆,向里面张望了道:“前二十分钟,我们就在街上见面的,还算久吗?”

  李南泉正想解释着他由反面说话,她们已经走进来了。李太太对两位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抿嘴笑道:“二位小姐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雪白的皮肤,穿着这乌亮的拷绸长衫……哟!这黑发下还压着这一排白茉莉花呢!艺术家是真会修饰自己。”说着,起身相迎,一只手挽住一位小姐。

  杨艳华笑道:“师母何必取笑我们。我们光腿子,并不是摩登。为了省掉那跳舞袜子。现在一双丝袜子,多少钱呀!”

  胡玉花道:“我一天的戏份子,也买不到一双。”

  李太太道:“还是别省那个钱吧!这山窝里出的那种小墨蚊,眼睛也看不见,可是叮人一口,又痒又痛,大片地起泡。你们也当自己爱惜羽毛。南泉,你说我这种建议,对是不对?”说着,望了李先生微笑。李先生这可在主客之间不好答话,也只是一笑。

  杨艳华已是有点明白李师母的意思了。很不愿意她真有所误会,因道:“刚才遇到老师,有刘副官当面,有话不好说,特意追来说明。”

  李太太笑道:“慢慢谈罢,我们都愿意帮忙。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怎么不坐着?”

  杨艳华道:“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从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恢复唱戏了。”

  李太太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去捧场。”

  杨艳华笑着一摇头道:“非也。我唱戏到今天,也没有卖过红票,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还是她的事。那个姓黄的,现在还是老盯着她。他说,她有丈夫不要紧。他可以出笔款子,帮助小胡离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抚养。”

  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阁了吗?”

  胡玉花笑道:“这都是瞎扯的,不是这样,抵制不了那个姓黄的。可是这样说也抵制不了他呢!”说到这里,她才是把脸色沉了下去,坐到旁边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简直是我命里的劫星。我对姓黄的,慢说是爱情,就是普通的友谊也没有。他那意思,我没结婚,固然应当嫁他,结了婚也应当嫁他,我是一百二十个要嫁他。”

  杨艳华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鬓发,笑道:“这孩子疯了,满口是粗线条。”

  胡玉花偏过头向她瞟了一眼道:“我才不疯呢。唱戏的女孩子,在戏台上,什么话不说,这就连嫁人两个字都怕提了?那个姓黄的,真是不讲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这只强迫我一个人。若根据他的话,我若有丈夫,不问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丢了人家去嫁他。这为什么,就为了他有手枪吗?”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结了婚了?”

  她笑道:“我不告诉过你是瞎扯吗?这撒谎的原因,李先生知道。”

  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写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却是站在桌子角边。她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她们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了解她的意思,便笑道:“这就是在刘副官家里那天晚会的事,其实,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黄他完了,他要离开这里了,就是方公馆还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码头上停留了。”

  因把黄副官这两天的公案说了一遍。杨艳华拍了手笑道:“这才是天理昭彰呢。这一群人里面,就是黄、刘二人最为捣乱。把他两个人拘束住了,我们戏馆子里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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