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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这时,仿佛有那飞机群的轰轰轧轧之声在头顶上盘旋,所有在洞里的人,算是真正静止下来。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头垂下去。每个母亲紧搂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业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连话都不说。

  李南泉把小玲儿搂在怀里,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发。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约莫是五六分钟,却听到有人报告道:“敌机已向东逸去,第二批飞机,在巴东发现。现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

  在这个报告完毕以后,洞里的避难者,就复行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也就缓缓地挤出洞子去,在佛龛面前也就留出了个大空档。这是重庆防空洞的新办法。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长时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因之,在敌机已经离开市空的时候,宣布休息。所有警报台挂警报信号球的地方,却挂上两个红球,等于空袭警报。凡是洞子里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这个洞子生活,你是不习惯的。趁着这个机会,你由这庙后的小路到山后去罢。”

  李南泉道:“我既到这里来了,就陪着你在洞里罢。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乱,我在这里帮着你也好些。”

  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乱?哪天也是这样。你就不到山后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

  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我觉得很少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谈得拢。”说着,站起来牵牵衣服,走到佛龛前站了一会。又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靠了佛龛桌子,缓缓地吸着烟。忽然之间,洞子外的人向里面一拥,好像股潮浪。

  李南泉也只好向后退着,退到神龛后面来。但听到那些人互相告诉着道:“球落下去了。”

  因为这些人来势的猛烈,把那佛龛的桌子角,都挤着歪动了。李太太赶快搂着孩子,把身子偏侧过去。李南泉也赶快抢过来,挡住了路口,以免人拥过来。

  李太太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落了球,照例有这么一阵起哄的,没有关系。”

  但是她虽这样说了,李先生还是不肯放松那把关的责任。约莫是五六分钟,那哨子又“嘘哩哩”地吹了一阵。这才把那惊动蚊子堆的声音平定下来。大家静悄悄地坐着,什么响声也没有。

  李南泉挤回神龛后面,搂着小玲儿坐在旅行袋上。她虽是站着,头靠在爸爸怀里,已经是睡着了,他抚摸着小女儿的手,一阵悲哀,由心里涌起。他想着,这五岁的孩子,她对人类有什么罪恶?战火,将这样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齐卷入里面。这责任当然不必由中国人来负。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国,中国人不会打仗。

  可是中国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来,也许日本人不敢向中国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国家了。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用血肉去占领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牺牲,让那没有支付血肉代价的人,去作胜利者,去搜刮享受,这在侵略国本身,也是件极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里了。忽然有人大声报告着道:“敌机十八架,在化龙桥附近投弹,现在已向东北逸去。第三批敌机,已经过了万县,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气,希望早一点回到座位上,免得回头又乱挤一阵。”

  报告过,洞子里又是哄哄一阵响起,有些人也就陆续地挤出洞子去。李南泉听说第三批敌机已过万县,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

  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

  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

  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

  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他以五百米跳栏竞赛的姿势,由庙门口转入山后,一口气奔回家里。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脚。向山下镇市上看去,见树木丛中,乃一枝挺立出来的旗杆上,兀自挂着红滴滴的两个大球,右手撑了屋角,左手掏起保护色的蓝布大襟,擦着额角上的汗。口里喘着气,向山溪对岸大路上望去。见吴春圃先生也是开了快步子向家里走,便问道:“吴先生也是回来办粮的?”

  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敌机,还没有过万县。我们镇定一点。还得留着这条老命,和敌人干个十年八年呢。”

  李南泉站了两三分钟,喘过那口气,开着屋门,将冷馒头找到,又到厨房里去寻找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小菜,仅仅有半碗老倭瓜,已经有了馊味。另外有个碟子,盛了几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盐汁很浓,于是找了张干净纸,将豌豆包了。回到屋子里,找了个小旅行袋,将冷馒头装着,没有敢多耽误立刻回转身来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吴先生在后面拦着了。笑道:“李兄,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还是谈笑麾敌罢。”

  李南泉回头看时,他并没有带什么熟食品,手里提着一串地瓜。这个东西,产生于川湘一带。湖南人叫作凉薯。它的形状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块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过它的质料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薄皮,在茎蒂所在,掐个缝将皮撕着,可以把整个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里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里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极大的缺点,有带土腥气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问道:“吴先生,这就是你们躲警报的干粮吗?”

  他将提的地瓜举了一举,笑道:“日本人会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会对付日本。他轰炸得我们作不成饭,要多花钱。我就不作饭,而且也就不多花钱,我也会把肚子弄饱。李先生对这玩意怎么样,来两个?”

  李南泉摇摇头道:“到四川来,人家初次请我吃地瓜,我当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里,似乎两小时都没有去掉。不过你这分抗战精神,我是赞同的。”

  吴先生提了地瓜,随了他后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红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吴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这人喜欢谈话大概世无其匹。我只顾和你谈着,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扭身转去。

  李南泉看了这位先生的行为,也不免站着微笑。后面却有人问道:“李先生也去办了粮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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