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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吴春圃道:“你别尽叫别人唱,你也自己出个题目呀。要来大家来。你不唱我也不唱。”

  李南泉笑道:“准唱四句摇板。”

  杨艳华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两三句,行不行?”

  李南泉没有考虑,笑道:“那倒无所谓了。”

  杨艳华笑道:“好罢,那我们来一出《红鸾禧》罢。”

  李南泉道:“这就不对了。说好了唱几句摇板,怎么来一出戏?”

  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罢,《红鸾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摇板,此外还有什么?统共是再加三句摇板,两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

  李南泉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错,你好熟的戏。”

  刘副官笑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干什么的!”

  杨艳华就在桌子上拿了烟卷和火柴来,亲自向李南泉敬着烟。这时那几个起哄的人都走开了。她趁着擦火柴向他点烟的时候,低声道:“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罢!”

  他听了有些愕然,这里面另外还有什么文章。看她时,她皱了两皱眉头,似乎很有苦衷。刘副官站在走廊上,将手一扬道:“艳华,这样劝驾还是不行的话,你可砸了。”

  她笑道:“没有问题了。吴先生的《黑风帕》,李先生的《红鸾禧》。”

  刘副官还不放心,大声问道:“李兄,没有问题吗?”

  李南泉听了这个“兄”字虽是十分扎耳,可是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倒怕拒绝了,会给她什么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罢,可是还缺个金老丈呢。”

  刘副官道:“我行,我来。”说着,他回头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词,你给我提一声。”

  老丁、老徐听说立刻喊着打起家伙来《黑风帕》。老丁表示他还会锣鼓,立刻走过去,在打家伙人手上,抢过一面锣。锣鼓响了,这位吴教授的嗓子,也就痒了。笑着走到走廊边,向打小鼓的点了个头道:“我是烂票角票,不值钱,多照应点。”

  回过身来,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调门是低得很,请把弦子定低一点。”

  刘副官走过来,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吴兄真有一手,不用听他唱,就看他这分张罗,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

  李南泉看他这番下流派的亲热,心里老大不高兴。但是既和这种人在一处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书生的本色,让他这样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实在没多大兴致。”

  刘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还不是看我刘副官的三分金面吗?”说着,伸了个食指,向鼻子尖上指着。

  这时,《黑风帕》的锣鼓已经打上,刘副官并没有感到李南泉之烦腻,挽了他一只手,走上走廊,佣工们端椅子送茶烟,又是一番招待。

  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边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着耳朵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笑容。那边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泼,而且也是向不避什么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脸上也就找不出什么笑容。李南泉想着,平常这镇市上,白天有警报,照例晚上唱夜戏。今天戏园子回戏,也许不为的是警报的原因。只看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来到这里,戏园子里还有什么戏可唱?这一晚的营业损失,姓刘的决不会负担,她们大概是为了这事发愁。但就个人而言,损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对三人望着。

  那胡玉花和吴先生配着戏,是掉过脸向屋子里唱的,偶然偏过头来,却微笑着向李南泉点点头。但那笑容并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怜的孩子之列。这就心里转了个念头,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应该在这地方多停留些时间,看看姓刘的有什么新花样。他正出着神,刘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着他肩膀道:“我们要对对词儿吗?”

  他笑道:“这又不上台,无所谓。忘了词,随便让人提提就是了。”

  他这个动作,在桌子那边的杨艳华,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对对?”

  刘副官道:“老李说不用对了。反正不上台。”

  杨艳华向他道:“我们还是对对罢。在坝子’上站一会儿。”说着她先走,刘副官也跟了去。

  李南泉看他们站在那边坦地上说话,也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刘副官走过来,笑道:“艳华说,她不放心,还是请你去对对罢。”

  李南泉明白,这是那位小姐调虎离山之计,立刻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艳华叫了声“李先生”,却没有向下说,只是对他一笑。李南泉道:“咱们对对词吗?”

  她笑道:“对对词?我有几句话告诉你。”说着又低声微微一笑。

  李南泉道:“什么话,快说!”说着,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说。”

  杨艳华道:“不用快说,我只告诉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脱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

  李南泉道:“脱不倒手?为什么?这里是监牢吗?”

  杨艳华道:“不是监牢,哼!”

  只说到这里,刘副官已走了过来,杨艳华是非常的聪明,立刻改了口唱戏道:“但愿得作夫妻永不离分。”

  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们可以把这台戏唱完。”

  刘副官笑道:“你们倒是把词对完呀!”

  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风帕》快完了。”

  他说着,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着,忽然想过来了,刚才她突然改口唱戏,为什么唱这句作夫妻永不离分。固然,《红鸾禧》这戏里面,有这么一句原板。什么戏词不能唱,什么道白不能说,为什么单单唱上这么两句?他想到这里,不免低了头仔细想了想。就在这时,一阵鼓掌,原来是《黑风帕》已经唱完了。刘副官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因道:“该轮着你了。”

  杨艳华坐在桌子这面,对刘副官又瞟了一眼。

  李南泉笑着点点头。这算是势成骑虎,决不容不唱了。锣鼓打上之后,他只好站着背转身去,开始唱起来,第一句南梆子唱完,连屋子里偷听的女眷在内,一齐鼓掌。

  在这鼓掌声中,大家还同时叫着好。李南泉心里明白,《红鸾禧》出场的这两句南梆子,无从好起。什么名小生唱这几句戏,也不见有人叫好。当然这一阵好,完全属于人情方面。在这叫好声中,还有女子的声音。谁家的誊属,肯这样捧场?他有点疑惑了。但同时也警戒着自己,玩票的人,十个有九个犯着怕叫好的毛病,别是人家一叫好,把词忘了,于是丢下这些还是安心去唱戏。到了道白的时候,锣鼓家伙停着。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两唱,当大家静静听着的时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团字扣准了说着。同时,他也想到,这是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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