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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他道:“你这里面,仿佛还有文章。”

  李太太道:“有什么文章?你这是一支伏笔。我写文章虽然写不赢你,可是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刘副官那里,晚上还有个约会。你怕我拦着,先把话来封了门。其实,我晓得你是不爱和这种人来往的,虽然有杨艳华在那里,你去了也乐不敌苦。生在这环境里,这种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谅解。”说着,她从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过去,将椅子扇了几下,笑道:“饭来了,坐下来吃罢。今天够你饿的了。”

  这时,王嫂端着一大碗鸡蛋炒饭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饭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猪油不少,便坐下扶着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来半碗?”

  她将扇子拂了两拂,笑道:“我不需要这些殷勤。”

  李南泉道:“我吃了两斤李子,已是很饱。决吃不下去这碗饭。”

  小山儿、小玲儿站在桌子边便同时答应着“我吃我吃”。

  李南泉分给孩子们吃,李太太却只管拦着。他且不吃饭,扶了筷子摇头道:“疾风知劲草。文以穷而后工,情以穷而后笃。”

  她“唉”了一声笑道:“你真够酸。我看你这个毛病,和另一种毛病一样,永远治不好。”

  吴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问道:“李先生还有什么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别火上加油呀!”

  吴春圃笑着走进屋来,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个贤惠人。”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对门的石太太,我决不敢在她们面,给她们先生开玩笑。”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吴兄,你记着我这话,将来有一台好戏瞧。”

  李太太张罗着请吴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对于南泉的行动,是从不干涉的。其实先生们有了轨外的行动,干涉也是无用。不过在这抗战期间,吃的是平价米,穿的是破旧衣,纵然不念国家民族的前途,过这一分揪心的日子,应该也是高兴不起来。我有时也和南泉别扭着。我倒不是打破醋坛子,我就奇怪着,作先生们的,为什么演讲起来,或者写起文章来,都是忠义愤发,一腔热血。何以到了吃喝玩乐起来,国家民族,就丢到脑后去了?我不服他们这个假面具。我就得说这样的人几句。”

  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种正义感。不过……”

  他拖着话音没有说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该问我为什么也打牌了。可是我并没有作过爱国主义的演讲,也没有写过爱国的文章。根本我们就是一个不知道爱国的妇女,打打小牌,也不过是自甘暴弃的账本上再加上一笔。”

  吴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说出这话来,正是表示你对国家民族的热心。把这个轰炸机挨过去了,我们有几个爱好旧戏者,打算来一回劳军公演,那时,一定请你参加,谅无推辞的了。”说到戏,吴先生就带劲,最后来了一句韵白。

  李南泉笑道:“吴兄,我看你也有一个毛病,是喜欢玩票。”

  吴春圃笑道:“咱这算毛病吗?叫作穷起哄。这穷日子过得什么嗜好都谈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开嗓子,自己唱戏自己听,这不用花钱。咱要来个什么游艺会,一切的开销,也是人家的咱才来。要说是玩儿个票,由借行头到场面上的,全得花钱。咱就买他两斤黄牛肉,自己在地里摘下几个西红柿,炖上一大沙锅,吃他个热和劲儿,比在台上过瘾可强多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李太太笑道:“吴先生真想得开。”

  他笑道:“咱是有名儿的乐天派。抗战这年月,真是数着钟点儿过。若是尽发愁,不用日本人来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国人有弹性,大概俺就是这么一个代表。”说着,再打了一个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钱,这种便宜事,不见得常有。不过今天倒有这么一个机会。”

  吴春圃笑道:“别笑话。成天的闹警报,听说今天街上的戏园子都回了戏。谁还有那个兴致,开什么游艺会。”

  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样呀。有怕警报的,也有警报越多越乐的。你问他,今晚上有没有玩票的地方。他马上就要去参加。”说时,笑着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说来说去,必定要提到这上面来的。自己最好是装马虎含混过去。现在太太指到脸上来说,却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么聚会。那刘副官把几个女伶人接到家里去了,大概要闹半晚上清唱。”

  吴春圃笑道:“我看到他们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内。”

  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杨艳华?”

  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么人家一说高足,你就说是杨艳华呢?”

  李南泉摇着头道:“我也就只好说是市言讹虎罢。”

  吴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谈了几句别的话,屋子里已是点上了灯。吴先生别去。

  李南泉擦了个澡,上身穿了件破旧汗衫,搬了张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来乘凉。李太太送了张方凳子过来,靠椅子放着。然后燃了一支蚊烟,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着把纸烟、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觉得太太的招待,实在有异于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报,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李太太道:“我还好,我怕你累出毛病来,你好好休息罢。”说着,她也端了个椅子在旁边相陪。

  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将扇子轻轻拂着。眼望着屋檐外天上的半钩月亮,有点思乡。连连想着《四郎探母》这出戏,口里也就哼起戏词来。太太笑道:“戏瘾上来了吗?”

  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体疲乏得抬不动了,什么瘾也没有。”

  太太也只轻轻一笑。约莫五六分钟,忽然一阵丝竹金鼓之声,在空洞的深谷中,随了风吹来。李太太道:“刘副官家真唱起来了。”

  李南泉道:“这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说他不知死活,还觉得轻了一点。”

  李太太道:“他们也是乐天派,想得开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没有五分钟,走廊那头吴先生说着话了。他笑道:“李先生,你听听,锣鼓丝弦这份热闹劲。”

  李南泉道:“咱们不花钱在这里听一会清唱罢。这变化真也是太快了。两小时前,我们还在躲炸弹,这会子我们躺着乘凉听戏了。”

  吴先生说着话走过来,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来让坐。吴先生将扇子拍着大腿,因道:“站站罢,不坐了。”

  李南泉道:“精神疲乏还没有复元。坐着摆摆龙门阵。”

  吴春圃道:“不是说参加刘副官家的清唱吗?咱们带着乘凉,便走去瞧瞧,好不好?”

  李南泉笑道:“老兄还是兴致不小。”

  他道:“反正晚上没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

  她道:“刘家我不认识。”

  他道:“那末,李先生,咱们去。唔!你听,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杨艳华在唱什么,好像是《六月雪》。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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