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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梦 “追”(5)


  我被他这直截了当的一棍拦住,其余的话,就不必向下问了,背了两手低了头只管随在他身后走着,小白道:“老张,你看这情形,总不以我们这里的情形为然。”

  我笑道:“我并不是对整个的情形,不以为然,我是和我们男子打抱不平。”

  小白道:“你和男子打什么抱不平?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平的待遇吗?”

  我道:“据我所见,只有男子追女人,没有女子追男人,为什是这里的男子,不高抬身价?”

  小白哈哈大笑道:“你外行!你外行!这可以把练武术来打譬。男子之追,用的是外功,女子之追,用的是内功。这外功你可以看得到,内功你怎么看得到呢?”

  我笑道:“可不可以让我也知道一点?”

  小白笑道:“我晓得,你是来收罗材料的,但是我们也并不把这事隐瞒着谁?人生是追求高于一切,正应当鼓吹鼓吹。你要知道内功,我就带你去看看内功的表演吧。”

  说着,挽了我的手便走。仿佛之间,走到一个小运动场上,他站在篮球架下叫道:“粗线条呢?”

  只这一声,过来了一位大个子,下面穿了西服裤子,上身罩了一件柠檬色的运动衣,胁下又夹着一件西服上身,长圆脸儿,配上两只大眼,头发虽不曾烫,前部梳得溜光,后部曲卷。小白笑着和我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朱,是位全才艺术家,五十米赛跑,得过冠军,游泳也很好。尤其表演话剧,取慷慨激昂的角儿,压到当时。而且上过镜头,另一般朋友,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粗线条。”

  说着,将手伸了向这位全才艺术家上下比着,偏了头向我笑道:“你看,这岂不是一位典型青年。”

  梅小白在介绍的当儿这样大大地恭维他一阵,我倒有些莫名其妙。那粗线条笑道:“好吗!大概又有啥事要求我!来上这么一顶高帽儿。”

  他说话竟很带了几分天津味,所以这吗字音格外沉着。小白笑道:“实不相瞒,我们需要半打曹小姐穿浴衣的照片,除了你,不能得,希望你带我们去一趟。”

  粗线条道:“我知道,有某财东迷上了小曹,暂时还无法进攻,就想弄她几张相片去解馋。那财东有的是钱儿,送她一笔款子就行了。小曹本想在香港买化妆品,这笔小外汇,约摸合千把块钱法币,正在张罗着呢。”

  小白道:“你何必这样糟蹋小曹?近来外面都说小李打了两针六。六……”

  粗线条道:“怎么不是?我还知道给她打针的医师是谁呢!”

  小白笑道:“别闹,眼前站着有新闻记者呢!”

  我笑道:“那倒不必顾虑。为了抗战,暴露社会的腐烂真相,望有心人起来加以纠正,事则有之,但我们决不揭发人的隐私。”

  粗线条笑道:“我们这事情,暴露也没关系,反正……”

  小白不等他把缘故说完,只拖了他走,回头又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会意,跟着走去,到了一所西式洋楼上,我们拜访到一问门帘深垂的房门口。门外人还没有开口,里面已是有娇滴滴的女人声音笑着。她道:“哟!贵客到了,欢迎欢迎。”

  那声调分明是个南方人说国语,尽管说得流利,音韵是另一种软性的。随了这话,首先是五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掀起了门帘。随后出来一位白嫩皮肤的女郎,点头让客进去。看她那装束,显然与别个摩登女郎不同,身上穿了一件橘红绸旗袍,周身滚了白绸的边沿。并没有挽着普通式的那两只小辫,在头发溜光之中,大把蓬松起来,掩着两耳,垂在肩上,发梢上是微微卷起两排云钩。只看她这头发也就可以知道消磨了不少的光阴去整理。这样,所以脸上可以用化妆品的所在,都尽量的使用了。眼皮上的睫毛,长得很长,使用了欧美妇女的化妆法,一簇簇的夹成了复射线条。我很锐利地观察了她一下,觉得她在这被追的一群之下,是带有富贵气味的。小白这才替我介绍道:“这是红榴小姐。”

  我一听之后,这是一位不使用姓氏的人物,首先表示了思想前进的作风。她和我们周旋了两句话,却把眼光向粗线条很迅速的一溜。低声地问道:“这时候怎么有工夫来呢?”

  粗线条道:“这位张君要我引来见你。”

  我听他如此说明之后,觉得这位摩登女性,交际娴熟的人物,定要客气一番,可是大大的出于我意料,她竟低着头,露出雪白牙齿微微一笑。在这有若干难为情的姿态之间,又把眼珠在长睫毛里对粗线条很迅速的一转。这时,有个年轻女仆送上茶来。共是两只玻璃杯,一把小磁茶壶。我和小白,各得一只玻璃杯。那把小茶壶呢,红榴先接过去,嘴对嘴的吸了一口。然后把那小茶壶交粗线条,我这时明白了,这就是梅小白所说的内功,同时,我也就打量打量这个屋子。这位红榴小姐,大概是位突出的人才,所以她所得的待遇,也就比别人更好。这里是前后两间屋子,后面自然是卧室了。

  我没有法子去观察一下,而这前面屋子,便是立体式的摩登家具,漆着白漆,不带一点脏迹。这地面是铺着寸来厚的白纯毡地毯,更是觉得室无微尘。但墙漆不是漆的,粉刷着阴绿色。两扇玻璃窗户,也掩着白窗纱。除非那大小两张桌子上花瓶里插的两束鲜花,不见有过于艳丽的颜色。在正面的墙下,有一张小小的白漆方桌,上面供了一个石膏制的圣母像,约有尺许长。圣母前有两个小瓶子插着鲜花,花丛中两支白蜡烛,插在白色细瓷烛台上。当中有部西装书,厚厚的横列了,不用说,那是圣经了。圣经边放了一个五金质的十字架,斜靠了书页立着。这些点缀,将红榴小姐这件红旗袍陪衬得别有一种艳丽,而我就也相信她是个极端干净的人。

  我所坐的,不是椅凳,是个白绸的锦垫,也许是红榴小姐在圣母面前做祷告用的。锦凳是比椅凳矮一点,我俯视是极其容易。在这时,我看到长衣角拖在地毡上,我将衣襟提了一提,却有一张蓝色纸条出现。在那纸条上,印有一行黑字,乃是“九一四”女性特用药,我骇然的想着,谁把这单方丢在小姐房里?在小姐面前看这类药品方单,那是失礼的事情,我便将纸捏成一个团子,暗暗的塞在衣袋里。其实红榴正全副精神,向那粗线条说话,倒没有理会。

  这红榴小姐虽是很随便的和来宾谈话,但我不以为她是在谈话,而是在舞台上演话剧。因为她每句话吐出来,都把字眼咬得很真,同时,把声带故意绷紧来,说得每个字音清脆入耳。有时用到舌尖音,“如是的吗”是字念团,的念着得,吗字轻轻吐出,加以脸上的表情,眼睛向人一瞟。孟子日:“我四十不动心”,我想这颇费考虑。而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也不无理由。在她这样不住向那粗线条用着内功的时候,粗线条道:“曹小姐,有人托我向你要点东西,你看我可以代人家要求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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