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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梦 退回去了廿年(1)


  零碎的爆竹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子外面有一苍老的声音骂道:“这些猴儿崽子,开的什么穷心?年过了这多天,还直放麻雷子二踢角,这年过得有什么痛快。东三省闹土匪,直隶闹蝗虫,黄河闹水灾,煤面全涨钱。这大杂院里,除了张先生,也没有谁做官,哪里来的这么些个容易钱,到了初五六,还直让小孩子过年?”

  最后几句话,把我惊醒了。正是我新近在北京农商部当了一名小办事员,大小是个官了。睁着眼睛一看,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面大书中华民国八年阳历二月,阴历正月。正是这大杂院里这位卖切糕的街坊大胡子骂得痛快,我该到部了,怎么还睡觉?于是匆匆起床,将白泥炉子上放的隔夜水壶,倒着漱洗过了。头上戴了兜头线帽,围了一条破毡子旧围巾儿,锁门就走。当个小办事员的人,决没钱买大衣。北京这地方又冷,不这么穿着不行。

  出得门来,这冷僻胡同里的积雪,依然堆着尺来厚,脚在雪上踏着,唏唆作响。那西北风像刀割似的迎面吹过,把人家屋脊上的积雪刮了下来,临空一卷,卷成个白雾团子,然后向人扑来。任是围了破毡子,那碎雪还向衣领子里钻了来。我虽穿了一件天桥收来的老羊皮,不觉还打了两个冷战,鼻子出来的气,透过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馒头出笼屉,热气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转帽檐,都让气冲湿了。心想:不过为了三十块钱的薪水,冒了这种风雪去办公,实在辛苦。正想着,一辆汽车自身后追了上来,把地面上的雪澜泥浆,溅了起来,汽车两边就飞起了两排泥雨,溅了我一身的泥点。汽车过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车后身窗子里望去,一对男女厮搂着,头挤在一起。

  那汽车号码是自用六零六,巧了,这就是我们总长坐着办公的车。不用说,车上那个男人是我上司赖大元总长。慢说我一个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车去讲理,就算追得上,难道我还敢和总长去辨是非不成?叹了一口气,只好挨着人家墙脚,慢慢走到部。我们这农商部,在北京是闲衙门。闲的程度,略好于教育部而已。门口站的那两个卫警,夹了一支旧来福步枪在胁下,冷得只作开跑步走。

  我向传达室一看,那传达正在走廊下笼白炉子的火。他窗户上放了一架小闹钟,已到十点了。院子里除了满地积雪,并无别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里撑出枝枝桠桠的树枝,上面还堆了积雪,在高屋檐下,一点也不见响动,走廊地上倒有十几个小麻雀,见人来了,轰的一声飞向屋檐上,这不像衙门,像座庙了。我是矿务司第一课的办事员,直走到东向角落的五进院子,才是我们的办公处。北屋五大间是司长室,正中堂屋会客室。西面是第一科,科长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几个科员也在那里列着桌子,我和另一个办事同三个录事,就缩在另一小屋子里。

  矿务司有个特别好处,尽管市面上煤卖到二十多元一吨,大同、石家庄两处的红煤,我们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间屋子里都把铁炉子生着火。这年头虽不像北京饭店有热气管子,所谓屋子里笼“洋炉子”,也就是人间天上了。掀开棉布帘子进了屋,早是满座生春,正中大屋铁炉子边站着两位茶房,烘火闲话,谈正月初一,和了个三元。看我进来,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围巾,掀帘进了第一课。铁炉子上放了一把白铁壶,水沸得正沙沙作响,壶嘴里向外冒汽。院子里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进光来。

  科长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来得早。这时,在玻璃窗下写字台上,摊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国演义》,架上老花眼镜,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给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热气腾腾,放在面前了,陶科长虽然年纪大,炉子里的火生得太热,穿来的皮袍大衣,都已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旧湖绉棉袍子。照例,小办事员和录事见了科长,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学校的青年,这个恭维劲儿做不出来。好正是旧历年,行旧礼吧。因之两手捧了帽子和围脖,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新禧新禧!”

  陶科长两手捧下眼镜,向我点个头,又去看刘备三顾茅庐了。这屋子里除了科长,并无第二个人。那边小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园地了。同事们都比我早来了。两个录事,已在眷写公事。另一个录事和一个小办事员,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进门,这两位同事,透着气味相投,一齐站了起来,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围脖和帽子,问另一位办事员李君:“有什么公事办吗?”

  李君道:“没有什么公事,司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写的这两件公事,是阴历年前留下来的。”

  他口里说着,眼睛正是对了象棋出神。对方来了一个当头炮,挂角马,他正在想法解除这个难关。我也就不问他的话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阵乱,几位科员来了,全都向陶科长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员范君,态度恭敬。马褂套着长袍,两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长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长公馆去拜过年的。”

  陶科长道:“失迎失迎,孩子们闹着去逛厂甸。”

  范科员道:“回头我又到沈司长家里去了。沈司长太客气,留着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叶蛋,又是猪油年糕,只管拿点心待客,我还替他出主意,和了个断么平带不求人,不声不响的和个三番。”

  陶科长笑了一笑,似乎记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这屋子里热闹起来。一位科员佟君,首先放肆着。在报架上将当天的报放在公事桌上,笑问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过没有?喂!今天晚上好戏有《打樱桃》,又有前本《海会寺》,包个厢,到小房子里去约了八小姐来听戏吧?大家也好见个面儿。”

  范君也拿一份报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谈八小姐呢,去年几乎过不了年。还是老马好,办自由恋爱,比我们这在胡同里胡闹的人经济得多,他还是一到部就写信。”

  在他的对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放在桌上,抽起一张信笔瞎写。其实他不是写爱情信,是作篇剧评,要投到一家小报去登起来,题目是《新春三日观剧记》。正在谈论着,一位胡君进来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长面前的红人,虽未能取陶科长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长了。他一面脱着皮大衣,一面问道:“科长没来吗?”

  外面两位不理我的茶房,这时一齐跟着进来,一个接着獭皮帽子和大衣,一个又打着手巾把送将上来。佟君道:“科长早来了,刚出去。”

  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头子,衔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来替他点着烟。他喷了一口烟,两指头夹了一支雪茄,高高举起来笑道:“我告诉诸位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打了这多年的扑克,从来没有拿过同花顺,这次新年,可让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点数是八、九、十、十一、十二,达到最高纪录,只差两张牌而已。”

  在屋子里的科员,全部轰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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