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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梦 生财有道(3)


  我并不是那样豪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样悭啬的人,就掏了两元法币给他,我心里还想着,这实在无济于他的病,这还不够买四粒奎宁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币,竞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面,向我磕了一个头。我呵哟连声,这还了得,他站起来,在黄蜡似的脸上,垂了两行泪。他道:“先生,在今天,两块钱不算多,但是我们萍水相逢,难得你肯帮忙,这里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说给钱,一见我就板着脸子。”

  我说:“你每日三餐饭由哪里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能论餐?讨一日,吃一日,讨不着就饿。我在家也是一个壮丁,多少可以做点事,谁教我跑到四川来的?”

  我道:“这样说,大概你今天没有吃饭,我再帮你一点忙。”因又加了一张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买两斤红苕吃吧。”

  说着,把钱都交给他,我就走开了。当然这样一件小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也没有考虑到这老王拿了两块五角钱的结果是怎样。过了两个月的样子,一天,我由城里搭长途汽车下乡。这汽车夫在登车之前,就和同志们咕噜着说:“早就有话了,调我跑两趟昆明,还是要我开这短程。”

  我心里就想着,太勉强他了,恐怕会在路上出乱子。果然,汽车开出去十公里,抛了锚了。据司机说,机件还是无可救药,乘客请下车吧。我向来能走路,到家只七八公里了,我就慨然的走下车来。车子所停的地方,是个山坡下,山坡上新盖了一幢洋式楼房,门口挂了丈来长的直立招牌,是一家运输公司的堆栈。

  楼栏杆边站着几个人,对了下车的旅客微笑,他们似乎了解我们所演的是一幕什么喜剧。我是个新闻记者,对于这种讽刺,当然有极深刻的印象,低下头,我就匆匆走开了。但是在那些看笑话的人群里面,有人喊着:“那位穿蓝布袍子的先生,请等一等。”

  我一看乘客里面,并无第二个穿蓝布袍子的,当然是叫着我,我就站住了脚,那人跑到面前来,我看时,黑胖的脸儿,穿了一套细青哔叽西服,里面花羊毛内衣。脖子上套了一条绿绸领带,却歪到一边。加上那两只肩膀,微微的扛起,显然是初穿西装的。我对他看了一眼,仿佛有点熟识,然而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会过,不免向他呆了一呆。他笑道:“你先生不认得俺了。俺还向你先生借过两块钱作盘缠呢。”

  我哦了一声,想起来了,此桑阴之饿人也,就是那位病得讨饭的老王。便对他周身看了一看,笑道:“恭喜,你交运了。两个月不见,身体完全好了。”

  老王道:“树从根脚起,不是你先生那次帮我两元五毛钱,我怎得到这地方来?本打算到府上去道谢,你看我这样糊涂,不但不知道你先生住在哪里,还不晓得你先生贵姓。”

  我笑道:“这样的小事,不必提了。”

  老王道:“我要还你先生的钱,自然那是小看你先生,但是我决不能不尽我一点心。我们这里有车子进城,陪你进城去,我作个小东。今天下午也好,明天早上也好,我们坐顺便车子回来。”

  我也决不会为了两块钱的施与,就要人家盛情招待,当然拒绝。无如老王用意十分诚恳,硬把我拉到那堆栈里去,茶烟招待。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似乎还打算另有报酬。他也有一间房,掩上了门,只有我两人谈话。他坐在我对面,低头看看他那西服,透着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你先生看我打扮成了这样子,有点不配吧?我也是没有想到有今天。那日我接了先生两块钱,就投奔了我本家兄弟,不到十天,我的病完全好了。他要到海防去运货,正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帮忙,就带了我去,有几个人,想去不得去,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块钱,叫我做点生意,又想出主意,教我贩些什么货。我就照他们的话做,回来把货卖了,双倍还了人家的钱不算,我还赚了几个钱。不久,我又要去了,你先生要点什么,请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带来。”

  我笑说:“那倒不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贩的什么货,赚了多少钱?也让我长长见识。”

  他听了,伸手搔搔光头,有点踌躇。我道:“你觉不便告诉,就不必说了。”

  他笑道:“也没有什么不便,我们将本求利,大小是场生意,不过钱赚得多一点罢了。”

  我笑道:“连你自己都承认赚得不少,这数目一定可观了。”

  老王笑道:“大概挣了三干块钱不到。”

  我听了这话,有点吃惊,心想一个讨饭的,跑了一趟海防,就挣了三千块钱!他见我望着呆了一呆,便笑道:“你先生不要以为稀奇,做大生意的人,一趟赚几十万,也是常事。”

  我笑道:“我倒不稀奇你能挣钱,所稀奇的,重庆挣大钱的人是这样容易。”

  老王道:“我本家兄弟说了,我们虽然是拿货换人家的钱,总也有点良心。老百姓的钱,平常我们可以赚他几个,这个时候,我们赚他的做什么?所以我们带的东西,都是化妆品,西服材料,外国罐头,都是有钱人用的。”

  我说:“你们带的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

  他不等我说完,已经懂了我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我带的都是化妆品,很好带。譬如口红,指头大的东西,在海防买法国货,更精致。五十支口红,裤腰带里也有法子放下。”

  他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我两指夹着他敬我的一支烟卷,放在嘴边,昂了头吸着,望了窗子外的青天,只管出神。他笑道:“张先生,你想什么?以为我撒谎。”

  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谎,还怕你没有完全告诉我呢。”

  我是在这样想,你说不赚老百姓的钱,赚阔人的钱。可是你没有想到阔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红,你们可以敲阔人几十块钱的竹杠,阔人也没有为了你们这样敲竹杠痒上一痒,可想他们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一块钱买一样东西,他们从哪里弄钱来买,现在一百块钱买一样东西,他还不是从那里弄钱来买吗?老王对我强笑了一笑,又偏着头想了一想,似乎他对于我所说的这些话,并没有了解。我对于这种问题,是不惜学生公说法的,正想跟着向下说去,却听到门外有人大声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将,输了我们两千多块钱。”

  我向窗外看,是个穿青毛线上衣,外套工人裤子的人。老王站起来道:“张三哥收场了,我们就走吗?”

  张三点点头道:“走走!到城里旅馆里洗澡去。”

  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张三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子,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张。”

  张三走了进来,和我握着手道:“不错不错,为人要像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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