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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比比!吃饭了!”塔玛拉从舱门口朝下喊。

  琵琶也进去吃饭。八个人的中式午餐在塌塌米上零星散开,她也因陋就简,别扭地拉拢开衩旗袍,安置膝盖。菜色表现出日本人的节俭,只有咸菜与清清如水的汤,饭倒是多,煮得很硬。不听见有人抱怨,人人都预备着吃苦。那两对夫妻熟了起来。翁先生翁太太年纪较大,也较富有。翁先生一张黄褐色大脸,要人似的屈着身,同有钱人一样一举一动小心谨慎,不出风头。翁太太细瘦,长发挽个髻。年青的余太太透着男孩子的漂亮,一双圆圆的黑眼像小鸟。饭后不久她回舱房来同先生道:

  “有炒年糕。”

  “在哪儿?”他问道,灯笼下巴松软软地垂着。

  “船尾。”

  “多少?”他低声道,一半胳膊探进长袍口袋。

  她拿着钱出去了,回来端了一大碗的切片年糕,与碎肉菜豆同炒。还另拿了双筷子。她先生吃了几块,余下的她吃了。翁太太顶感兴趣地看着小山堆似的碗,问道:

  “多少钱?”

  “两块五。”她嗫嚅道,有些不好意思。

  “港币?”

  “是啊。也有炒饭。”她主动道。

  下午晚一点,琵琶回来找手帕又看见她在吃一大碗炒饭。肚子里长蛔虫?还是有喜了?黑旗袍衬得她既瘦又小。她不爱丈夫,拿吃来弥补。不,还许是打仗的原故。战争之后总是饥荒四起,单是成天想着吃的就让你老觉得饿。又加上海风。琵琶跟比比随处乱走,一接近卡其油布顶下卖炒饭和炒年糕的,总自觉地背转身去。

  亮灯之前,茶房把窗都关上了,拉上了黑窗帘。众人一片哗然。

  “会热死人的!”

  “这么热晚上怎么睡?会闷死。”

  “其实不犯着开灯。”余先生道,话一说完一阵静默。人人都怕财物被偷,漆黑中谁也不信任谁。

  “船上的规矩就是整夜开着灯。”翁先生道,分寸拿捏得刚好。

  “这么热晚上怎么过?”余太太将手绢绉成一团,挜进领子里,隔开衣领和颈背。

  “他们怕让飞机看见。”余先生同她解释道。

  “嗳哟,别说了,可别遇上了轰炸。”她道。

  “是啊,那可就砸了鸡蛋了。”翁先生草草地道。

  默然了一会,琵琶察觉到共同的希望冉冉升起,像蒸气,像燃香,像祷告,而她有一部份也跟着飘升。想起了谣传梅兰芳死于被轰炸的船只。往往有过这种说法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与这样的名人同船真是好事。彩票末了连几个整数绝不会中奖,他坐的船也不会偏巧就被炸。别人似乎都不知道梅兰芳在船上,不然消息立刻会传遍,他们也会叽叽喳喳谈个不休。

  她刚才直纳罕坐都不能坐,腿都伸不直,要怎么躺下。还是腾挪出位子了,也没有谁发号施令,凭着中国人的守礼本能,各安其所,琵琶夹在余太太与翁太太中间,两人的先生各睡在太太旁边,两个男人旁边又各睡一个男的。琵琶尽量不占空间,抱着新长出来的曲线缩着身体,她知道中国女孩罕有这么玲珑的,势必引人侧目。看得出是假的么?猜得出藏了什么?她得格外小心,钱可不是她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特别热,有如发烧出汗。没有翻身的空间,可是塌塌米上总有不断刮擦的声响,像热锅里有活螃蟹窸窸窣窣地动。

  茶房来开窗,她醒了。人人都坐起来迎接黎明的微风。翁太太拍拍发髻,头发一点都不毛。她瘦削结实,伶伶俐俐的,一双小眼,同琵琶的一个表姑很像,是秋鹤的姐姐。她显然也觉得琵琶眼熟。茶房送来一盆盆温水。等着洗脸,她笑道:

  “你睡觉真规矩,看得出来你的家教很好。”

  “哪里。”琵琶忙笑着咕哝了声。她的老阿妈对睡觉的姿势特别讲究,又是跟贞洁有关。睡觉像弓,千万别仰着睡。可怜的老阿妈没能将她调教成淑女。淑女不是一个阿妈造成的。她还健在吗?她又能帮得了什么?三年后回来了,还是没有钱能寄给她。可是听见彼此还活着似乎就够了。她也渴望见到姑姑,也不介意空着手跟父亲后母面对面碰上。她在战争中学到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第三晚船停了。

  “到厦门了。”话传开来。

  “怎么着?”余先生松垮垮的下巴动了动,“走了这么久,才到厦门?”

  翁先生摇头,“照这种走法,哪天才到上海。”

  舱房里哀叹连连。又得挪出空间来给厦门上船的客人。有些刚上船的人在窗外露宿。隔天琵琶经过,只见是年青人头发长到眼睛上,有的坐着包袱,有的倚着铺盖卷。他们留长发,学台湾人,台湾人是从日本人那儿学的拖把头。福建人曾迁居台湾,两个地方的人很难分辨,不过这些一定是矮小的福建商人跑单帮的。台湾人被视为二等日本人,不会在通道上露宿。

  到上海正常航程是四天。第五天甲板上有吵嚷声。琵琶听见比比喊她,奔出去同她一块站在阑干边。

  “看,看。”

  她什么也不看见,眼前只有蛋壳青的海洋皱着鱼鳞似的波浪。今天没有太阳。

  “看上面!”比比喊道。

  她紧贴着阑干,探出头。高高的天上悬着两座遥远的山峰,翠绿的山蒙着轻纱,一刀刀削下来,形状清峭,只在中国山水画里看得到,半山腰上云雾缭绕。是东海上三座蓬莱仙岛?浮在白茫茫的天上,不可思议。人人都瞪着看,唯恐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是台湾。”她听见有人说道。

  “台湾的山有这么高么?”

  “南部有。”

  “南部哪儿?台南么?不会在那儿停船吧?”

  众人直着眼,直看到山峰越来越高,消失在眼前。

  “是不是很像中国画?”比比同琵琶道。

  “是啊,我不知道真有这样的山。”

  “你现在知道我说中国画更美的意思了吧。”

  “嗳。”

  晚餐时余先生垮着下巴质问道:“怎么会跑到台湾来了?越走越远了。”

  “委实是兜了一大圈。”翁先生道。

  谁也不说是躲避飞机与潜艇的原故,说了出来触霉头。谁也不去想这个如影随形的危险,船上的生活像活在玻璃箱里,有种虚构的性质,近乎奢侈,仿佛在海上扮家家酒,也不知是在水族箱前吃饭,里头的巨大八爪鱼吸住玻璃,很难找到的眼睛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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