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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琵琶没有她们的临床兴趣,也挤上去。那人转过来转过去,微笑看着自己的伤势,得意而又温柔,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晨光触着他背后漆着绯红油漆的多节疤的柱子,也触着他剪短的头发下坚强的长脸。而他忙着把饭扒进嘴里,圣母似的笑脸始终不变。饭煮得过硬,挜得像小山一样高,掺着稗子与嗑牙的沙石,扎实的安慰吞下肚,混合了红溴汞擦在新生的鲜肉上的灼痛,裸裎的背与肩膀上顶着的清晨寒冷,松脱的绷带像蛾拍打着翅膀,他看着伤口的怜爱目光,在在使她五味杂陈,喉头像硬块堵住了。

  从四月开始,护士除了食宿之外还给付了大米与炼乳。

  “可以拿去卖,你知道。”比比说。

  “好啊,我们需要钱。”

  “我去打听到哪里卖。”

  “你看,”琵琶迟疑地说,“有没有办法攒够钱买黑市的船票?”

  “我不买黑市的船票,疯了。”

  “其实我也一样。”

  “到底要多少钱?”

  “不知道。”

  “在这里做上十年也赚不到。”

  她们两人一月的薪水是一袋十斤白米与一大盒炼乳。比比打听之后回来说:

  “总共二十五块钱,我们得自己送去。”

  “送到哪?”

  “湾仔。”

  “那不是很远?”

  “大概吧,没去过。”

  “我们得自己送?”

  “抱得动吗?试试看。”

  “行,抱得动。”

  “我们可以跑两趟,轮流抱。——嗳,要卖吗?”

  “要。”

  第二天两人一道出门。琵琶抱着米袋,拿旧外套包住。

  “听人家说什么战争小孩,这样子可真像是把婴儿走私出去。”比比说。

  走到半路上的路障,琵琶想起挑着蔬菜到城里贩卖的老农夫挨打的事。这可是黑市米。万一盘问,就说是送去给朋友,两人得先套好,免得出纰漏。她看见哨兵钉着她的包袱。她们鞠躬通过了。哨兵也没叫她们回去。

  “我来抱吧。”

  “没关系。我累了会说。”

  比比提供了头脑与关系,她想要公平,而不仅是付出劳力。米袋刚抱觉得重,也不至于支撑不了。甩在肩上扛着更好。换个姿势都是至福。可是调整姿势很难,每次琵琶调整,比比至多口头上说接手。兴许琵琶放下米袋,比比绝对会抱起来。她搂着米,腰往后挺,脚步踉跄,街道模糊了。她的脸往下拉搭,脚也没感觉。

  “我们迷路了。”比比紧张地轻笑道,“可别走错了地方。”

  “千万不要,再抱回去就糟了。”

  农人就是这么逐渐地安分守己的吗?做最粗重的活,仍感觉卑微,负债累累?末后她还是得让比比抱着走几条街,幸喜是最后一段路了。

  店铺很小,漆黑的内部空洞洞的,现在的店都一样,很难说卖什么,这地方倒散发出谷子的气味。有个人拿秤杆秤过米,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付了比比十块钱,立刻便把她们赶出店去,怕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交易。

  湾仔这地方是贫民区,提到时总少不了意有所指的嗤笑。琵琶向周围张张望望,太累了,也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像在失重状态中飘浮,有只小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似地不舒服。快到城里她倒也复原了。她们就像矿工从矿坑里出来,呼吸了新鲜空气。两人闲步到拱廊下的时髦商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可看,两件便宜洋装陈列在灰濛濛又没灯光的橱窗里,她们两个还是看了许久。要卖给谁?日本兵的女人?这一向也只有她们会买洋装。特为依照日本风格做的俗气洋装?也不知是存货里的俗气剩货?

  店里的女人见她们两个贪心地瞪着看,便走到门口,用广东话说:

  “买什么?”

  “随便看看。”比比说。

  “进来嘛,里面还有。”

  “不用了。”

  她上下端相她们。最近女孩子都尽量深居简出,除非是赚日本兵钱的,轻易不会到城里。

  “进来嘛。你们这样的年青女孩应该穿漂亮衣服,哪能穿这个。”她两根指头捏起琵琶肩上的衣服。

  琵琶只是笑。

  “她喜欢中国旗袍。”比比说。

  “她穿洋装会很漂亮。”

  “大概吧,这些可不行。”

  两人走了。

  “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比比说。

  “上海就不这样。”

  她忽有所悟,香港人在各方面都粗鲁得多。同许多华侨一样他们也是沿岸的南方人,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诚实,却更不讨人喜欢。香港人被迫臣服于英国人,他们也将被迫的神气摆在表面上。现在只是再适应一个新的主人。上海人就讲究手腕多了,也不那么讨厌。上海是比较古老的民族,也是比较古老的邪恶。

  “要不要去逛小摊子?”比比说。

  “好。”

  “反正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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