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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英国人都关进集中营了。”

  “那水龙头还有热水?”

  “是啊。”

  “你去不去?”

  “我没有浴巾。”

  “用我的,是干净的。”

  “那你呢?”

  “我等你洗完再洗,不要紧。”

  维伦妮嘉仍是笑嘻嘻地看着她,拿捏不定,很心动又不好意思,“你去不去?”

  “不知道。我是需要洗个澡。”

  “好,我们走。”

  回去的路上她们先拐到教职员房舍,房舍在山上,掩在杜鹃花丛后,篱笆班驳,红锈颜色,屋前有小草坪。是谢克佛教授家。他是琵琶的英语导师,琵琶每周来上一次课。教授蓄着黑色八字胡,抽烟枪,鼓励他们四个学生说话。她很喜欢他,有一天宝拉说:“谢克佛跟他太太酒喝得很凶,没有人不知道。”她委实震惊。有时他来上课,面色比平时还红润,乌黑的眉毛胡子与低低覆着额头的黑发一衬托,血红的一张脸,琵琶确曾听见同学窃笑。她在教授家看见过谢克佛太太,是个富泰的女人,金发变淡了,穿了件旧的印花棉洋装。在楼梯上遇见学生,她会搭拉着眼皮,淡淡一笑,侧身快步通过,自我解嘲似的。

  琵琶一直觉得她蓝色的大眼睛有种异样的眼神,始终没联想到醉酒,珊瑚姑姑说的纯粹的做作。她读毛姆小说会联想到谢克佛夫妇。他们会把喝酒归咎于香港的气候,谁叫它太近完美了。也不定是苦闷,小小的屋子里有两三个佣人,做太太的无事可做。夫妇俩彼此生厌了么?不认识年青的他们,很难说他们是在哪些地方失望。教授是系主任,在香港已经升得碰了顶了,再高也升不上去了。他们有个女儿在英国就学。可是如今夫妇俩都关进了集中营,脱出了毛姆的小说与她的视野。集中营这个字眼极少说出口,说出口也总是细细的嗓子,很容易回避。与德国的集中营两样。德国人对付犹太人的那一套日本人不会搬来对付英国人。英国人会生活困厄,营养不良,却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教授家没锁门。她和维伦妮嘉进去,觉得是不速之客,闯进了温馨的小门厅。这是战争,空空荡荡的屋子。她们又是鬼鬼祟祟又是吃吃窃笑,爬上了打磨得很光亮的楼梯。楼上有水流声,还有人说马来英语。琵琶很高兴听见水流很强,她受够了战时那滴滴答答的细流了。浴室就在二楼楼梯口边,门是打开的,她瞅见几个男生在等浴缸接满水。

  “死啰!”维伦妮嘉喊了起来,“你们都还没洗?那我们得等多久?”

  他们跟维伦妮嘉开玩笑,琵琶走到隔壁房间。同男生在浴室说话不太成体统,他们的语气变了,可见他们也知道,却又觉得欢喜。她发现又来到了上课的那个房间,满地都是白纸,叠了有几吋厚,像是所有的抽屉与档案柜都在盛怒中给倒了出来。这里也给洗劫过。倒是四墙上的书架仍排满了看来昂贵的书籍,显然没人动过。齐整的书架对照着零乱的地板,出奇地烦乱扰人,不像是人类的手造成的,反倒像是台风扫过。她愣愣地四下环顾。抢匪都是些什么人?佣人与亲戚?黑衫?偶尔来山上拾柴火的乡下妇人,大顶斗笠出现在雾里,像古画中的山峰?大学这一区见不到穷苦人。最近的杂货店与大杂院都在遥远的山下。

  洗澡水还没放好。维伦妮嘉尖细的嗓子清楚传过来。

  “好讨厌耶!”她咒骂着,“有这么多偷窥的家伙,我才不洗呢。不必,还是你先请吧。男士优先。”

  琵琶没听见男孩子说什么,马来腔太重了,后半句又被哄笑声吞没了。

  “查理,你跟他们一样坏,”维伦妮嘉嗔道,“还亏我们两个打仗的时候同甘共苦呢。”

  眼看还有得等,琵琶将包袱放到桌上,解开了浴巾,把东西改挜进枕头套里。脚下一动,地板上的纸海就沙沙响。房间里两种截然不同的阶层存在使她怅惘。脚下的混乱无序嘲弄着上层的梦幻的和平,一排排的书,红色黑色、布面皮面书背上的烫金字,竟使上层的静止更深沉更甜蜜。她记得有堂课谢克佛教授讲到家徽:

  “吉尔伯·王先生,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什么家徽?”最后一句饱含讥诮,班上没有人没听懂。想到吉尔伯·王无端成了英国贵族,都笑了起来。

  “狮子。”吉尔伯笑道。

  哄堂大笑。就连讲台上的谢克佛都很难沉着一张脸。

  “哪一种狮子?睡狮还是张牙舞爪的狮子?”末一句引了法文。

  他解释了方才说的法国字,更是哄堂大笑。琵琶只觉得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因为对象是吉尔伯·王。吉尔伯是班上的极用功的学生,孜孜不倦,成绩比她还好,暑假就把下学年的教科书都读完了。教《李尔王》的讲师布朗利先生凑巧看见吉尔伯的书,勃然大怒,书上密密麻麻写着他查字典抄下的单字解释,有些被他扭曲了原意。

  比比曾忿忿地问过琵琶:“你跟这个吉尔伯·王真的是朋友?”

  “谁说的。”琵琶很诧异地说,“怎么了?”

  “有人说你在跟他恋爱,他们觉得是大笑话。”

  该琵琶悻悻然了,“我们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有时候上图书馆遇见他,会过来说几句话。还以为能从我这儿偷点什么招呢。”

  “是别的男孩子就两样了。这个吉尔伯·王是他们说的书呆子。”比比轻声说最后三个字,她觉得是最下等的。

  中国人不会在盾牌雕上睡狮。中国曾被讥诮为睡狮,这诬蔑压在每个人胸口上。吉尔伯没有第二个选择,圆脸涨红,低着头,钢边眼镜向下,嗫嚅着说:“张牙舞爪的狮子。”

  又更哄堂大笑。琵琶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泪来。

  在这个房间里有一次上课,谢克佛教授问她最喜欢哪一个作家。

  “赫胥黎。”她说。

  他点了点头,顿了一顿方道:“典型的大学生品味。”

  她很想问成人喜欢谁。找出答案的机会来了。她走向书架,拉出第一本她爱的书,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她没见过由奥伯瑞·毕尔斯莱执笔的插画本,匆匆翻阅,找图片看。插画融合了小时候所知道的西方童话与现实,使她爱不释手。我要带回上海,走到哪带到哪,管保它平平安安的。我只带走图片,省空间。只带走图片,比较不像偷窃。她的意图应该很明显:能从战火中抢救多少文明就算多少。她先停下来细听。浴室水流声歇了。有人在洗澡。维伦妮嘉跟他们在楼梯口说话,比较靠近了,却看不见房间里。她心肠一硬,把图片一张张撕了下来。一只眼睛留意着敞开的门,草草将图片挜进枕头套里,平平地压在最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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