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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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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过后不久就有传言说玉光是汪精卫的侄女。没有人知道汪精卫是何许人物,也就没挑起什么轩然大波。反倒还得解释他是亲日派的大人物,目前是南京政府的头脑。宿舍的女孩子不觉得什么,香港某爵士的侄子才更重要。 有天晚上茹西在宝拉房里,比比和琵琶正巧也过去。琵琶没见过四散着骨骼标本的房间,宝拉坐在床上,两脚藏在红袄里,膝上搁本书,枕头边有个头骨,蓝缎棉被上摆着一根大腿骨。 “是她亲戚。”茹西悄悄说着,“她是汪精卫的侄女。” “嗯。”宝拉哼了声,表示听见了,笑容依旧,脸上却出现谨慎的平静。她父亲是上海的律师,上海孤岛被日军包围了,她总小心翼翼不牵扯上政治。 “你们也在吧?”茹西别过脸来问比比和琵琶。 “在哪?”比比问。 “那天啊。玉光同莲叶吵架,从那天起就不说话了。”茹西道。 “原来瑟雷斯丁嬷嬷说的是这回事。我压根就不知道。”比比傲慢地说,笑了两声,撇下不提了。 “谁也不知道。就连亲眼看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茹西道。 “嗯,嗯。”宝拉仍旧是微笑,由鼻子里出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再一想,”茹西说,“玉光真像男孩子,可是很多事都不说。她就没说过家里人是不是在香港。” “她在这里只有亲戚,她说的。”宝拉低声道。 “那她家里人呢?” “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茹西拿比比的男朋友P.T.开玩笑,潘和宝拉跟着起哄。 “玉光的事不是很奇怪吗?”事后琵琶向比比说。她知道的不比香港女孩多,只隐隐绰绰觉得汪精卫是大人物,投靠到日本人那边了。 “我对这些事没兴趣。”比比说,神情莫测。上海的印度人也都晓得明哲保身,不涉政治。 时间一久,琵琶把玉光和莲叶的事都忘了。尤其是今天,腾不出工夫来留意两个死敌同桌的暗潮汹涌。她从花王的卤锅里拿了个蛋。死囚绑赴刑场之前总是放怀大吃,就像这样吧?麦片,炒蛋,吐司,咖啡,囫囵吞进胃里那异样地空洞。现在又加上酸甜的蛋。横竖也没两样。 “嗳,琵琶,”茹西活泼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样。” “啊,你是不用担心的。” “不,真的,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根本用不着笔记。” 说是这么说,茹西还是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显然半信半疑,也为了她的沦落觉得窘。琵琶忽然后悔这么说,用不着那么引人注目。 “死啰!死啰!”茹西掉过脸又同另一个在座位上跳脚的女孩说话,“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我什么也不知道。” 食堂面对大海,车库门敞开着。十二月的天气凉爽。外头的沥青小道路边一溜铁阑干。坡斜的花园看不见,跟着山脚下的城市一同掉出了视线之外。琵琶坐的地方只看见海与天,鸭蛋壳一样的暗淡的蓝绿色。九龙圈着地平线,像在云里雾里。左边一串驼峰样的岛屿漂浮在海面上,仿佛空濛中一行乌龟。别的岛屿使别的地平线更往外退。天上飞机排成V字形,飞得低低的,扁扁的,太黑太重,清一色的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嗡嗡声从海湾传来,相当明晰。有些女孩饭吃了一半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茹西问道。刚才重重的砰了一声,又一声,不很响亮,可是每次都让心脏跟着一跳,像电梯猛然顿住。 “是演习。”有个高年级生说。又听见几声砰砰响,她问道:“报上说要演习吗?” 塔玛拉吃吃笑道:“大考来了,谁有工夫看报。除非是莲叶跟玉光她们两个。” 莲叶和玉光都没言语,都不愿两人的名字并列。 比比跑了进来,运动上衣甩在肩上,没空坐下,就弄起了三明治。 “看看你,比比,老是最慢的一个。”塔玛拉道。 “我们马上就走了,比比。今天绝不能迟到。”宝拉道。 “好,好,有没有干净杯子?”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多明尼克嬷嬷进来了。她就站在门口,两手交叠,搁在胃上,等食堂里的谈话声变小。她是宿舍真正的负责人,可她是葡萄牙人,又是澳门来的,所以只坐第三把交椅,上头还有法国的爱格妮丝嬷嬷与英国的克莱拉嬷嬷。浆过的白帽大大的帽翅往后卷,翻着一双大黑眼睛,仿佛老荷兰清洁妇。一张大脸与往常一样严厉中带着嘲弄,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她说。虽然很有威仪,说话的声音却低,像是怕太粗俗。她的英语并不很流利,却只带一点点口音。“香港被攻击了。”她低着头,平静地往下说,“今天不考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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