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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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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伸手去取枕头边的生物课本,琵琶去盥洗。走道两边的寝室里都还没有动静。宝拉房里的灯亮着,她读了一整晚。隔间的半截门扣在墙上,看得见宝拉·胡坐在床上,披着大红棉袄,俯身念着膝上一本大书,左手托着一个骷髅头,仿佛足球员漫不经心地托着足球。绿罩台灯照得她凹陷的脸颊与吊梢眼格外分明。她的房间里有一整副骷髅,这里一只大腿骨,那里一只前臂骨。福尔马林的味道使她总是开着房门。 宿舍一隅有闹钟响了起来,扫兴的声响蜿蜒穿透了寂静。楼下修女沉重的鞋子走动了。有人锐声喊“瑟雷斯丁嬷嬷”,她是负责杂务的中国修女。 琵琶回到自己房间,一眼就看见窗台上的灯,奶油色的玻璃灯泡微弱地亮着,衬着后面一片暗蓝灰的大海。她缩了缩才上前去把灯熄了。灯是她母亲买的。现在要如何面对母亲?露和同时代的许多妇女一样没能进学堂,是个学校迷,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听说每个学生都得自备台灯,她特为在上海买了一盏,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进琵琶的箱子里带了来。 “汇率是一比三,”那时她说,“在香港买东西都先乘上三,就知道没你以为的那么便宜。” 比比和对过的同学正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喊出问题的嗓门衷气十足,一轮到回答就细微得比老鼠,琵琶受不了这种虚弱可怜的声音,像是哭哑了,又像是说多了敷衍的话,把嗓子说哑了,没有希望,也不期待仁慈。她打开自己的笔记。垂死挣扎的重唱压过了一切的声响,门扉吱嘎地摇,砰砰响,哗啦啦的冲水声;女孩子互相叫唤下楼吃饭。琵琶蓦地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饱餐战饭。”她也需要体力,才能像去年一样不停手地写上三个钟头。可是这次能写什么? 她收拾外衣、钢笔墨水瓶。布雷斯代先生由这儿也知道她是穷学生。跻身马来洋铁大王和橡胶大亨的继承人之中,唯独她没有自来水笔,上课得带着墨水瓶。 “你还没起来?”她站到比比门口。 “我马上就来。等我。” “我还是先下去的好。” “好吧。”比比说,受伤的神气,“玛格莉,快,再问我点什么。” “何为心内膜,试描述之。” 虚弱可怜的声音又来了,“心内膜是种浆膜,位于心室,包住腱索……” 琵琶匆匆逃开。 修女们已在早晨弥撒。她下楼经过客室,客室敞着门,隔间后有修女的圣坛。每天早晨都是同样的细声吟诵,今天却使她有些不舒服。诵经扩散的虚假的镇静平平地躺在她心底,像是心上那一小摊的酸水,随时预备往上冒。她快步经过了厨房,修女们的早餐在里头等候她们取用,散发出热可可的气味。拉丁吟诵追着她不放,像是在干净的医院病房念出的死前仪式,屈膝跪下的神甫的黑裙散在打蜡的地板上。 地下室食堂是车库改建的,红色地砖,方形大柱漆成乳黄色。今天食堂里的女孩子特别多,食堂也摆设得特别漂亮。因为通常回家的女孩子也都在,为了期中考的第一个早晨。她们都是最入时的,进口淡粉红薄呢长衫,上面印着降落伞、罂粟花、船锚的图案。 “死啰!死啰!”她们用广东话乱嚷,金纹塑料缎带绑着的长发往后甩。 我们有个把砍头弄成庙会的传统,琵琶心里想:犯人的头发拿浆糊糊住,塑成两个角,底上扎两朵纸花,一路大唱着上刑场,还讨好围观的人群。她坐下来吃最后的一餐。 四周的人叽叽喳喳说着广东话,她只听懂“死啰,死啰”。香港的女孩子同时兼具世故与守旧两种特质,因为她们来自墨守成规的家族,在中国的其他地区已是凤毛麟角。大清例律在香港仍然通行,英国殖民政府并不干涉当地风俗。大清例律是可以承认妾的地位的。每个女孩子都有五六个母亲,一个专制的父亲,是头角峥嵘的生意人,也是大英帝国的崇高的骑士。送她们来住读是为免家中喧乱的生活搅扰了读书所需的宁静。她们个个活泼,深受家中三教九流的女人影响。调皮捣蛋,开口闭口都是男孩子,却不约会,仍挣不脱家中的羁束。“香港天气,香港女孩。”而香港的天气尤其难测。 她们隔着餐桌问答历史问题,身量小,嗓门奇大。布雷斯代先生说三个广东女孩子在一起就比一班的北方学生还吵。琵琶又缩了缩。她看见布雷斯代先生说话,娃娃似的蓝眼睛,红红的脸,嘴唇不分开的微笑,嘴巴向后缩,香烟上下抖动,中间有凹痕的下颏往上翘,接住烟灰。还有多久他就要改卷子,改到她的,在上面抖烟灰?她不让自己往下想。从经验知道最可怕的事情也是以最普通的姿态来临。其实没有什么难以想像的,她会考得很糟,布雷斯代先生会在班上冷嘲热讽,除非是太生气了,可是绝不会叫她去骂一顿。没有什么是难以想像的,整个是不堪想像。这一天终于来了,像座大山一样矗立在她面前。没有翻越的路,翻过去了也不见生命。 香港本地的女学生几乎都修艺术,觉得是最简单的功课,而马来亚的女学生都学医。不是为了当医生,不犯着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医科要念七年,即使满了七年,学位仍在未定之数。高年级生在其他女孩子眼中都是中年人,她们自己也早以医生自居,说话粗枝大叶的。平常日子餐桌上只听她们大谈大笑的,夹着很多术语,议论教授。 “Man,那个理查德·冯!知道他怎么吗?就为了气艾勒斯顿。”马来亚侨生把“Man”当口头禅,总是挂在嘴上。 “Man,艾勒斯顿最坏。莫名其妙就吼。” “理查德·冯给臭骂了一顿,就为了迟到。你知道他怎么样?在大楼前丢了个penis。” “花生?” “No, man, penis.” “喔,man!” “从酒精罐里拿了根性器官,丢在解剖院门口的沥青道上。” “会退学的,man。” “谁说不是。” “艾勒斯顿知道了?” “谁晓得,校役把它扫了。” 但今天早晨她们却默默吃饭,考场上的老兵了,知道战斗之前吃顿热食是顶要紧的事,而且脸上也现出老兵明白运气用完了的萧瑟之情。 两个马来亚的新生急得两手乱洒,像是要把手上的水甩干。 “嗳呀,我没经过这种阵仗。”安洁琳·吴说,“我们来这里之前连考试都没有。” “对,不用考试。”维伦妮嘉·郭说。 “这次死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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