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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电车到了外滩,遇见庆祝的大游行,过不去,大家都下了车,在人丛里挤着。她向三大公司跑马厅挤过去,整个的南京路是苍黑的万头攒动,一条马路弯弯的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蝇头蠕蠕动着。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着车扶着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么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象。

  她拼命顶着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样慢,心里想:三个钟头打一个比喻,还怕我不懂?腻烦到极点。

  人声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没有,连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尽,也只摇摇头说声“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着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着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 ※ ※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么容易。”

  先找不到干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着,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 干。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佛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么?以为她借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钟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钟头,她屡次诧笑道:“怎么还不完?”又道:“嗳,嗳,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戚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绣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么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么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卷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系,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产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于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么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么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么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发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发生关系,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尽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历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着古铜色绸套子,堆着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只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么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么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着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着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于有那么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幸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么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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