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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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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老妈子们说。 房间都空了,家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篮来饯行。琵琶慢慢吃一个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摆阵。拿鲜红招牌纸当秦淮河,学着《三国演义》慢慢地渡江包抄埋伏。光线还够,倒是头一次看见床底下的灰尘。拆光了的房间给她一种平静的满足感。她不觉得是离开这里,而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哪里都好。她在这里很快乐,老妈子们也没有上头管着,可以毫无顾忌地扬声叫喊。下雨天房顶上喊着帮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妈!”一声递一声,直喊到楼下来,“下雨了,秦大妈!”打雷,老妈子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临行前一晚,打地铺睡觉,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何干佟干一边一个。很觉异样,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 “到上海去喽!欢不欢喜,小姐?”佟干问道,“陵少爷呢?”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苏打饼干。 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琵琶没见过海,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其实不靠海。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她惊喜交集,看着何干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摸着又冰又粗糙,像树皮,很难相信是金属。终于在小床上躺下来,她心满意足地读着《三国演义》,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饭来,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茶房姓张,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转荐到海船上来,赚的钱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说是“带货”。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老张什么都带得。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装满了海棠果。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给他们泡茶洗手,立在舱门口谈天。肩上甩条布,黑袄袴,身材魁梧,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 “明天就过黑水洋了。后天过绿水洋。” “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问道。 “真是黑的。”琵琶却看出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那绿水洋真的是绿的么?” “嗳,真是绿的。” “很绿么?” “很绿很绿。” 她发现颜色总是各说各的,没个准。她就老嫌颜色总是不够,色块应该大量地堆上去。她想让颜色更强烈,所以穿绿褂子配上大红背心。 “红配绿,看不足。” 葵花那时就这么说。隔天琵琶又换了紫褂子配大红背心,更加喜欢。两种颜色冲撞,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是葵花取笑她:“红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绿的碧绿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边,唯恐错过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晕船,不犯着躺下。她抓着佟干的手肘,摇摇摆摆走向洗手间。 “靠着我。”她快活地说,感觉到山一样的重量,迎面而来的摇晃,她们俩会像洋铁筒里的骰子一样乱甩。 “嗳唷,小姐,这哪行。”佟干虚弱地笑道,想扶着墙走,却东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 黑水洋虽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够黑了。乘客都倚着阑干看。半个钟头左右,黄海又变成了灰黄色。有一段黑黄两种颜色并流,界线分明。绿水洋则是鲜绿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两样,总觉得失望。 靠了岸大家会合。坐汽车和黄包车都不合适,末了志远找了两辆马车来。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其他人押着行李坐黄包车。离了码头才知道这一向马车成了稀罕物,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黄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琵琶同何干并坐,何干两腿夹着藤篮。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 近午的阳光很强,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何干买料子为她做的。琵琶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侉气,像乡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长,得仰着头看。原来这就是上海,她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地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 马车衖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车夫进去了,志远跟着回来,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三人动手卸行李。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衖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一式一样。 “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 “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 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 “我喜欢这儿。”琵琶说。 “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 “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 “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 “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 “老爷好吗?” “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地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 “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地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 “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还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 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 “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 “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地笑笑。 “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 “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 “一点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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