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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近代生活


  近代科学赶走了我们月中的嫦娥,银河对岸的牛郎与织女,也赶走了花神林妖,川后海若,雨师风伯,一切我们用幻象组成的美丽的宇宙,用情感赋予的各种神性。总而之言,自科学使宇宙中和(Neutralization of nature)后,世界已不复为人神相通的情感所支配。(因为人类造了神,故可以用人的情感驾驭神,也驾驭了世界。)而代之者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冷酷世界。来对付这个世界的,不是颂神的歌舞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而是同样冷酷的理智!

  跟着宇宙的改观是社会环境的恶化,科学机械化了宇宙,又机械化了人生。农业时代的田园生活,是闲适恬淡的诗境:手工业时代的妇女相聚夜绩,古人且以为是产生诗歌的来源,而近世生活的中心,城市代替了乡村,工厂剥夺了手艺。昔日朝林间的一抹云烟或晚水上的迷离夕雾,变为林立的烟囱中冒出毒人的煤气了;昔日的月夜#xdf4f;衣或灯下的机声,带着一点愁思的缓音,今日却是机械轧哑了;昔日驼马的铎铃,于今是汽车电车的喇叭;昔日的晨钟暮鼓,于今是工厂上工放工的汽笛;火车的尖叫,代替了夜半钟声;飞机的雷音,压倒了呢喃的鸟语。加以机械发达后的资本主义,酿成贫富不均,生存竞争的激烈,及生活的烦闷与颓唐。总之,机械的跋扈,压碎了人生的一切。而支配人生的不是神而是机械,它已篡取神的地位了。诺尔度(Max Nordau)以一个医生的资格,诊断“时代的病症”,他指出许多的时代病是由于城市的纷扰竞争,神经受刺激过度以至于疲倦,烦闷而变成歇斯底里。我们再看近代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的作品,特别像左拉(Zola)跟在自然科学后而描写出来的近代生活,再也找不到丝毫诗神的踪迹了。

  神经过敏的诗人,看不惯这些工厂丑陋的建筑,受不了到处机械化了的环境的压迫,吃不消一般近代生活的丑恶与刺激,他们或者逃入象牙之塔,(如Delamare)在纯然梦幻中“追求那甜蜜的、灿烂的乐土”;或者遁入水青草绿的乡间,(如Blundell)去在那还保存着淳朴风味的旧俗中逃避现实,或者更自然地怀慕古昔,(如Yeats)在民俗传奇中赋有神秘性的山光,云影,林妖,水神的世界里,培育一种象征的美梦似的诗情。

  总之,近代生活是自然科学必然的产品,而花间月下隐约藏身的诗神,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逃遁了。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没有诗,犹如我们不能因此就没有情感一样。今日的问题是:(一)我们不借助于anthropdut orphism,是不是一样的可以写诗?(二)在现代生活中(包括自然与社会的环境)是不是依然能有诗的情感与写诗的冲动?(三)在近代生活中诗对一般社会是否仍有其昔日光荣的价值?

  第一个问题并不难于解答。尤其在中国,不是产生但丁的《神曲》与密尔顿的《失乐园》那类诗人,须依宗教才写出伟大诗篇的。至国风与古诗便多是描写人生本位的男女之情、别离之苦与死生之感,以至阮籍的咏怀,陶潜的田园诗,杜甫的诗史,写的都是诗人自己的胸襟与时代的伤感。就是谢灵运一派的山水诗,也只是描绘自然,抒写性情,并不乞灵于任何神秘主义Mysticism,这里只举几个卓越的诗人,便可以说明中国人文本地的艺术,决不会因为神之退出宇宙便带走了我们的诗歌。

  在第二个问题中,比较难说一点。因为一方面由于自然科学的发达,从诗国中吸引去不少天才的青年,另一方面我们必须得承认,袭用旧词藻重温旧日诗梦的,只属于旧诗的回光,而不是现代环境所培育的诗园。因为如此,我们在这里指的诗的情感与写诗的冲动,只能限于由现代生活环境中放射出来的情感及由现代语言中琢磨出来的语言,并由这些情感与语言织成现代的诗意。

  至于写诗的冲动,自初民时代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以至于近代的“苦闷的象征”,同是出于“人情之所不能已者”,毫无古今之不同,所不同者,近代的新诗人——让我们姑且这样称呼他们,需要更大与更深的“灵魂的探险”罢了。在无神的荒江与星野间,得凭自己的灵感去接触更新的宇宙,得在官感与物象之外之上去窥探宇宙美妙的法则,他离开了华丽的旧诗的宫阙,去到街头,工厂,罪恶的宅窟,贫苦的角落,多忧患的人生里,从丑恶中发现更深一层的美丽,从无诗篇人生中探求幽微的诗篇。他如一个慷慨放弃了一份丰美遗产的浪子,独身离开家园,凭借着“一身都是胆”跑到还在幻想中的新诗国里去探险。我们不能不赞颂他的勇敢与歌咏他的成功,那怕是些微的成功。

  至于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得随着第二个问题的成就为转移。诗人若转向往昔,或逃遁现实,将依附于过去之光荣,而失其现代的价值。反之,他若能吸取近代科学之果对于宇宙与人生进入于更深一层之底里而探察其幽微。由智慧与深情培植出来的诗葩,以此调融及领导现代人的情感生活,新诗对现代人的价值必一如古诗对于古人的价值。

  近代的英国诗人及批评家M.Anold与现代心理学派批评家L.A. Richards似乎相信在科学发展,人类失去旧日信仰的苦恼中,诗更有其伟大的前途,它将日甚一日的为人类情感所寄托。这是一种危险的预言,如一切预言一样。但在现代生活的日进艰苦中,现代人因失去旧日的平衡而感觉苦闷,游移与颓唐,其情感之纷纠错杂而需要宣慰及调理,在历史上任何时代没有甚于今日的。新诗能否担负起这种重大的责任,其价值将全由此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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