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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田七友记(5)


  刘国松

  金铨虽说常醉,毕竟由于屡饮,其实他是颇有酒量的。朋友之中最不善饮到了滴酒酡颜之境的,首推刘国松。画家善饮,中外同然,唯独我们这位大画家,一口尚未落肚,玉山早已颓然。此人气壮声洪,说起话来,一口刚劲的山东乡音挟豪笑以俱下,不论有理无理,总能先声夺人。打起长途电话来,也是一泻千里,把一刻千金的账单全不摆在心上。可惜处处豪放,除了杜康,朋友提壶劝酒的紧要关头,总是死命摀着酒杯,真应了小杜的一句“唯觉尊前笑不成”。烟是更不抽的,所以我常笑他,不云不雨,不成气候。只怪他肠中没有酒虫,鼻中没有烟窍,除了苦笑,也莫可奈何。

  沙田七友之中,第一近邻自然是楼下的之藩,其次就是对面宿舍高栖九楼的国松了。只要隔着院落看他窗口有无灯火,就知道画家在不在家,连电话也无须打。您一人独住,也是一个有妻、有期的单身汉,所以也成了我家的常客,有时更过来同赏电视。其实我们真正共享的,是世界各地来访的朋友——台湾来的何怀硕、林文月,美国来的许芥昱、杨世彭、许以祺,意大利来的萧勤,澳洲来的李克曼,我们此呼彼应,顷刻之间便聚在一起了。单身的远客往往就住在国松的楼上,同寝共餐,旬日流连。许芥昱和李克曼都先后住过。李克曼“挂单”的那几天,不巧我正忙别的事情,只在他临行的上午匆匆一晤。他把自己主编的“四分仪”月刊中国专号送我一本,问我对中国大陆近日的“开放政策”有何看法。我说:“你是专家,怎么问我?”他的看法仍是存疑,且认为海外有些中国人的乐观未免早熟。许芥昱好像住得久些,又值我较为得闲,有缘相与盘桓。我的照相簿之中,还有他和我家蓝宝宝合影的一帧,最是可珍。他在单身汉的空房挂单,两个单身汉挂在一起却不成双,我对国松说,他的寓所可称为“单挂号”。那一阵子只见单身汉出双入对,许公的银髯飘飘,刘郎的黑髭茁茁,两部胡子彼此掩护,我和我存临窗眺见,总不免感到好笑。

  国松唇上那一排短髭并不难看,只可惜坐拥如此的戟鬃竟不解痛饮,真是虚张声势了。他为什么想起要蓄髭,事先有未取得太太同意,非我所知。五年前我也曾放下剃刀,一任乱髭自由发挥,养了两个礼拜,镜子里看来似乎也有点规模了,我存倒没说什么,只是姑息地好笑,却被尚俭看见,笑我黑白二毛,不够统一。一沮之下,尽付与无情的锋。但每次见到国松,在五官之外无端又添上半官,雄辩滔滔之际,唇张须扬,还是可羡的。国松鲁人,一次在宴请怀硕的席上,大家称他做鲁男子,他欣然受之。国松交友和谈话,多是直来直往,确为粗线条作风。他在寓所请吃牛肉面时,人多而家具少的大空厅上,他一个人的直嗓子响遏行云,压倒一屋子客人混沌的噪音。在他的功过表上,世界上似乎只分好坏两种人,一目了然,倒也省了不少事。说方言的本领也很有限,旅港六、七年,广东话依然水皮,比思果和金铨显然不足。但是他的水墨山水,云缭烟绕,峰回岭转,或则球悬碧落,月浮青冥,造化之胜悉来腕底,却显然需要千窍的机心,不是一位鲁男子可以误打误撞出来的。介于两极之间,我始终不能断定那一个是他——那吆喝的鲁人,或是超逸的画家。

  初识国松,忽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于今回顾,前尘历历在心,好像只是上星期的事情。当时他自然没有灰鬓,我也不见斑发,他是挣扎求存的穷画家,我也是出道未久的青年诗人。两股刚刚出山的泉水,清流淙淙,都有奔赴大海的雄心,到了历史转折的三角河洲,自然便合流了。最近之藩还向我问起许常惠的近况,他说:“见到你和国松在一起,就想起常惠。以前你们三位一体,老在一块儿的。”之藩说的是十六、七年前的“文星时代”。那时三人确是常在一起,隔行而不隔山的三泉汇成一水,波涛相激,礁石同当,在共有的两岸之间向前推进,以寻找中国现代文艺的出海口相互勉励。当时台湾的文艺颇尚西化,我们三人的合流却多少成为一股逆流。无论在创作或理论上,我们都坚持,学习西方的文艺只是一种手段,创造中国的现代文艺才是终极的目标,至于本土的传统,不能止于继承,必须推陈出新,绝处求变。这一番大话当然是高悬的理想,能做到几分谁也不敢说,不过三个人未背初衷,都还在寻找各自的,也许最后仍是共同的出海口。

  我常觉得艺术家有两大考验,一是中年,一是成名。往往,两者是一而二的。许多艺术家少壮时才思焕发,一鼓作气,也能有所创造,但蕴藏不厚,一到中年,便无以为继了。我相信一个人的艺术生命也会有更年期的。穷则变,变则通,恐怕是每位艺术家迟早要面临的挑战吧。至于成名之为考验,对艺术家而言,恐亦不下于失败。失败能使艺术家沮丧,但不成名并不等于失败,成名也不一定就是成功。失败因能使人气馁,成名也能使人满足,满足于已有的一切,满足于稳定的地位和安逸的生活,满足于重复成名作的风格。

  国松在国际艺坛上享誉日隆,今年夏天更以亚洲分会会长的身分出席在澳洲亚德雷城举行的国际美术教育协会会议,并在该城与墨尔本举行个人画展。前述的两大考验之中,第一个考验国松当可通过,因为他早已进入中年而仍创作不辍。第二个考验能否通过,尚有待时间来印证。我深深感到,逆境难处,顺境更不易。这几年来国松新作的风格似乎变化不大,技巧的经营似乎多于意境的拓展。从山水的视觉到太空的视觉,曾是他的一大突破,但太空视觉之后呢?我期待着另一次的突破。二十年前,我们每次见面,总看得出他正在酝酿新作,并热中于画理的探讨。现在这种气氛似乎淡了。他当初的画友全散了,论战的“敌方”也不再威胁他——目前他所处的是一种“危险的顺境”。我深深怀念从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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