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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缘(2)


  鹿颈之为盒盖,不仅因为单路从这里开始,更因为那几户人家是蜷偎在山脚下,要绕过一座压人面额的绝壁,才会像顿悟一样,猝然发现里面的天地。香港多山,才会有这种峰回路转开阖多变的胜境。山丘占香港陆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土层稀薄,土壤不够肥沃,只能养出离离的青草和灌木,因此境内有不少较高的山峰都露出嶙峋的石壁或是荒野的陡坡,仰眺只见一片诱赭或淡紫红色。地质学家说,大约在两亿五千万年前的中生代,这里有剧烈的造山运动,被神力折皱的变质岩与结晶岩里,侵入了花岗岩与火山岩。这也许可以说明,此地的山色为什么会呈绪紫带褐之色;像吐露港隔水的八仙岭,在山腰以上,尤其是到了秋后,就见这种色调。每次驶过山下,一瞥之际,总有重见落矶山颜的幻觉。

  之三

  境内的几座名山,要论魁伟雄奇,自然比不上落矶山脉那么压地凌天。单论高度,那条山脉仅在科罗拉多一州就有五十四峰拔尖到一万四千英尺以上。香港境内的最高峰在大帽山,也不过九五八公尺,只到落矶的膝下。不过就当地而言,一座山是否显得出众,还要看四周的地势。半岛多如复肢的新界,水近地窄,山势往往无端陡起,不留余地,一下子就劫去了半个天空,令人吃惊。马鞍山北侧的坡势那么峻急,到海边却戛然煞住,真是崖岸自高。狮子山南面而君临九龙,筋骨毕现而顶额突兀的石貌下,大小车辆到此,不由得不偎着狮爪匍匐以进。那气派,看了十年仍觉得慑人。如果沿清水湾道朝东走,更有一夺彪然巨影挡掉大块天色,探头一看,竟与飞鹅岭打了个照面——

  那岌岌可危的怪岩一削千尺,秃不可托。难怪上个月一个少年低估了这险巉,在上面只一失足,便掉了性命。

  这些峻峰虽然各踞一方,桀骜有如藩镇,我却可以敬而远之,唯有近处的一座山,苍青的影子一直罩在我肩上。那是鹿山,正当我楼居的西面,魁梧的轮廓横在半空,我的下午有多短,黄昏有多长,全由他来决定。马鞍山抛起来的旭日,被他接住时已成了夕阳。所谓晚霞,全是夕阳在他的背后烧炼出来的花样。从我的卧室望出去,一整排八扇长窗,山势横行而不绝,展成一幅可以卧游的元人手卷。每逢好天,晴翠的岚气便映得满室苍然。在香港住了十年,山外的世局变幻如棋局,楚河汉界,斜马直车,数不清换了多少场面,甚至连将帅都换过了,唯有这一座青山屏在西边,永远不变。这种无语的默契,可靠的伴陪,介乎天人之间的感应,久已成为我山居心境的基调和背景。无怪李白和辛弃疾都要引脉脉的青山为知己,而陶潜一望,此中的真意便千古悠悠。

  十年下来,对面这鹿山也成为我的知己了。尽管山腰剖出了一线之地,让大埔道上碌碌的车队追逐而过,那只是青山的过客罢了,等到车过尘定,仍然留下我独对青山。最妙的是山之西南有一条瀑布,或者该说是半条瀑布。并不是峰回岭转遮去了一半,而是晴天有悬崖而无水,雨天才水到瀑成,远远望去,倒曳着一注闪闪的白光。如果是小雨,她还不肯露面呢。最动人是在雨季,山中一夜豪雨,第二天早上她就翩然出山来了。体态的纤弱与丰盈,要看雨势的大小。如果是大雨连日,就算是已经放晴了两天,她仍然袅袅不断。我为她取的小名是“雨娃”。

  之四

  新界半岛之分歧,港湾之杂错,多在东部。半岛多的地方,港湾也不会少,海岸线自然曲折可观。这许多半岛往往是伸出海去的蟠蜿山势;走在险窄而回转的山脊上,可以看见两面的海水,各蓝各的,令人不知该左顾而笑,还是右眄而惊。如果山势入海而复出,成为青岛和翠屿,跟岬角互相呼应,海景就更可观了。从马鞍山到飞鹅岭,新界东岸的迤逦山势,旁歧斜出,东走而成辐射的西贡半岛,南走而成狭长的余脉,一峰孤拔,就像石涛捏造的那样,正是钓鱼翁山。飞机从台湾东来,尚未回旋下降,总是先看到这许多络绎入海的青山,青岛,错综而参差,列成最壮观最气派的仪队,争来水镜上迎接。黄庭坚从岳阳楼上远望君山,说“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不论古人如何爱山成癖,总无缘从机舱的高度作快速的鹰巡。古人行旅困难,所以民谣埋怨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西贡半岛外错落成阵的列屿,青鬟翠髻,在虚空与幻水之间,忽焉而现,忽焉而隐,不过是片刻间指顾的事。我说那是最壮观的仪队,因为我检阅过多少次了。从屈灵均到李太白,所有的游仙诗都是真的。

  西贡半岛的东南端,山势如环,围成了一个水库,叫万宜淡水湖,从最远的西北角算起,全长也有五公里半,只比船湾淡水湖略小一些。湖岸迂回转折,胜于船湾,湖中还有一座小岛,孤另另地耸着青峰,叫水径顶,看上去,景色又比船湾多变。四围山势起伏,虽然都只是二、三百公尺的小丘,但坡度峻斜,从开阔的水面平白崛起,也就教人瞩目。从九龙东北行,车到北潭涌,就不准通行了,停下车来,走上坡去,喘息渐剧之余,正觉得山路永无止境,忽然瞥见坡顶一盖小亭招人歇脚。到了亭下,风景大变。两边的山壁剖处,一泓幽秘的碧水向外面的世界展开,那明净的蓝光,纯洁得像从未照过生人的影子。可以想见,还有更空旷更开阔的豪蓝波域藏在绝壁的背后,魔盒,只露出一条蓝缝而已。我们沿着石壁一路寻去,魔盒终于大开,纵深的湖景尽在脚下。那盈盈艳异的水光,一瞬之间似乎有所启示,正要宣之于口,咦,怎么已忘言了。缘着水湄,麦理浩径曲折向南,晴脆的冬阳下,大家挥着折来的芦苇,拂弄那一湖娴静的水色。过了元五坟,地面渐窄,我们像是走在龙背上。忽然路势一转,右面顿觉天地洞开,外面流着一弯蓝河,色调更深于里面的湖波,对岸是山,山外是水,不知究竟是谁围着谁。定神再看,才发现那弯河水竟通向更外面的水域,原来是海。所谓河,原来是峡湾。四望只见山海相缪,黛绿套着邃青,最大的谜啊静寂无声,那里面的含意超乎人意。那一片真实的幻景,令我迷惑了好几天。

  沿清水湾道东南驰,另是一弯半岛,窄处只有半公里的样子,细巧得像银匙之柄。车行又快,两边的蓝水一样诱人,不知道该看那一边好。路随山转,终于到了大坑墩,正对着海。夕照里,只见一列青紫氤氲的石矶,在几百码外与海岸平行地排开,最能逗人梦想。更远处,在海天难分难解的边缘,横曳着一带幻蒙蒙的霭气,那样虚渺,那样地捉摸不定,所谓天涯,就是那样子吗?怪不得凡是望海的眼睛,都茫茫然了。有一首歌说:“晴朗的日子看得见永恒。”想得倒是很美。其实我们所望得见的,即使来到这路的尽头,岸的尖角,也无非全是美丽的谜,再猜也猜不透谜底。水平线,如果真有那么一条线的话,就算是永恒了吗?怪不得我们再也捉不到了。要真捉住,就捉住造化的破绽了吧。

  收回眺海的目光,向南窥望,只见无数峰头在耸肩探首,纷纭杂沓的山势,一层层深浅交加的翠微,分也分不清谁主谁客,只像几十匹黛鬣青毛的庞然海兽,或潜或起,或泅或渡,不知道究竟要成群泳去何处。培根说:“没有一种精妙的美不带点奇异。”但是此地的美却带点骇异,令人蠢蠢地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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