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余光中 >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 上页 下页
吐露港上(2)


  新娘潭在山道右面。循着羊肠陡径穿过杂树丛草盘到谷底,就得小潭一泓,涧水淙淙从乱石里曲折下注,遇到石势悬殊,就形成回流或激起溅波,看水花自生自灭,即开即谢,谢了再开。山鸟脆鸣,在潭边的石壁上荡起了回音,但是我无法参透那禅机,更无法陶然忘机,只要游客之中有三两个恶客提来晶体管的放录音机,效力奇大地污染水石的清音。

  幸好一过了新娘潭,游客就少了。再向北去,渐渐就鸟稠人稀,四山无语,只剩下八仙岭后坡上一丛丛野坟乱碑,在荒寂里怔怔相对。有时山道转处,会见一头黄牛领着两只幼犊,或越过路去,或施施然迎面踱来,令人吃惊。那些畜生也许是经过世面,见了庞然猛捷的车,却意态从容,毫无畏缩。这一带原是烧烤野餐的好去处,有一次我们和维梁两家在路旁的草地上野餐,竟来了三头黄牛,看来一母二子,也是一家,在我们盛宴的四周逡巡,显然有意参加。那母牛气喷喷的宽鼻子甚至嗅到色拉盒子上来了,一个分神,橘子已被衔去一只,只见上下颚一阵错磨,早已囫囵吞下。吓得大家请客又不甘,逐客又不敢。纠缠了半小时,那一家人,不,那一家牛才怏怏拂尾而去。

  再向北行,就真的接近边界了。脚下水光一亮,眼界为之豁然开敞,已到新界最北端的沙头角海。这水域虽然不如吐露港那样波澜吞吐,风云开阖,却也是大鹏湾所浸灌,湾口正接广东的海岸。湾之南端是一座孤村,只有三五小店,叫做鹿颈,正是我们每次长程海山之游的回车之处。这小村竹树掩映,村口有石桥流水,小吃店前总有鹅群在闲步啄食。我们常爱坐在店前的长条凳上,吃一碗热汤蒸腾的云吞面,不是因为有多么好吃,而是喜欢那不拘形迹不分内外的一点野趣,和店主那种内地妇人的亲切古风。

  从中大来到这里不过三十公里,实际上当然说不上是什么长程之游。曾经,我长途驰骋的最高记录是一天一千一百公里;三十公里在高速路上,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情,旧小说里“一盏茶的功夫”。但是偎在山脚水畔的鹿颈,只是一座边村,连边镇都够不上,再向北去只有一车可通的窄路,路的尽头是麻雀岭,岭的那头便是大陆的河山了。远,在边界。远,在文革荒诞的岁月。远是三十年陌生的距离,从中年的这头眺那头的少年。巡边的警车到此就回头:到此就感觉山已穷,水已尽,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另一种呼吸。

  再回到沙田时,天就晚了。回到楼居的窗口,吐露港又在那下面敞开它千顷的清澄,倒映着不知不觉间暗下来了的八仙翠影。如果是晴艳无奈的黄昏,便坐在无限好的霞光里,不忍开灯,怕灯一开,黄昏就留不住了。灯虽是古典,晚霞才是神话。但是一炉炼丹的霞火能烧多久呢,不久,灯还是亮了。一灯亮,千灯都亮了。灯的温柔安慰着港上空寂的夜色,桌灯脉脉,是全世界都弃你而去时仍守住你夜读的那一罩温柔。

  夜的吐露港无言而有情。两岸的灯火隔水相望,水银的珠串里还串着散粒的玛瑙,暖人冷目。夜深时,我远望北岸的那一串银灯,相信对岸的什么亮窗里或者昏窗里也有谁的眼睛正对着我这盏桌灯,但这样的相守相望,虽长夜如此,却永远不能证实,而同时,水上的倒影也在另一个世界守着我们。

  晴夜的水上,有时灿放一簇簇的渔火,每船二灯,金睡莲一般从我脚下一直飘泊到东北的湾口,最后在马达勃勃声中围成一圈,合力收网。秋干的夜里,八仙岭的山火野烧,艳媚了港上所有的窗子。有时火势燎过半座山,有时几条火舌争吐红焰,可以维持几小时的壮烈夜景,连海面也灼灼动容。

  夜的吐露港不但好看,也自好听,只要你自己够静,便听得见。春雷一呼,万蛙齐应,以喉音腹语取胜的蛙族,为夏喉舌,喧来了热门的炎暑。黄昏以后,鸟声一齐交班给树下低而细清而晰的虫声,那时断时续的吟吟唧唧,像在陪伴我诵诗的哦哦,灯下幻觉就是小时候在江南后来又跟去四川的那一只。有时星沉夜永,谷底的人家会送来几声犬吠,隔着寒瑟的空间,颤颤地,更增荒凉。是为了什么呢,夜归人吗,贼吗,还是鬼呢?至少醒着的不止我一个人吧,虽然不睡有不同的原因。

  最后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除了风声和潮声,古来最耐听的声音。而这些,吐露港,就是你一直想说的故事吗?

  一九八二年二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