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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2)


  四

  七月底,当官保已经打探了这一切情形,正准备要设法子去找寻那好心肠的老姨母的时候,在小鹅桥北面的一条水田路上,他无意中遇见了她。那时候,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她担着一个小篮子,为了不能越过一条农人们因放水而新决的决口而彷徨,焦急着,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个生病的侄儿,然后从那条路上回来的。农人们的新决口,必须使她多绕一个两三里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现出了访惶和困惑。官保从远远的稻田中望见了这个,便急忙地抛了手中的镰刀和扁担,飞奔上去,恭敬地将她背负过来了;并且还亲密地向她道着安,问了问她的来路。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欢喜。因此,他就有了机会,同她在一个长满了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的坟顶上,谈了一会话。她拉着他的手,浮上着一个战栗的,凄然的微笑,欢喜得似乎迸出了眼泪来。“他长得这样高大了!”——他打量着他,想。并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亲切地,极其关心地问了许多他的家务事,问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随后,又问了他的父亲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诉她了。

  当他们一谈及他的父亲,一谈及那六年前的,两家的可怕的争执的时候,老姨母便深深地叹息了起来,多皱地,忧愁的脸上,也立刻现出了怜悯和痛苦之色。两家好好的亲戚哪,为么子要闹到那样子呢?看来,他们就像有么子杀死的冤仇一样!……她几乎带着激动的,战栗的声音说,“还有,那张庚书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时候,你又同玉兰多好啊!……”一提到庚书,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辩道:那错过,是并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于两位父亲的不睦(他极力地忍住着不骂他的岳父),以致使他饱受了这许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处。他说,六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玉兰一面,不见到,倒还不是怎样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他说,他喜爱她,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心离开玉兰一步。“姨啊!”他几乎是绝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见不到她了,我这一世还有么子话好说呢?……我不管别人家如何骂我,笑我,我都听得!……姨!我凭心,只要我能再见到兰姐一面,只要她亲自对我说一句,她还嫁我,或者她不愿再看见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这种话,深深地感动了老姨母,她直望着他的诚实的漆黑的眼睛,想:“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心肠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么都不遮瞒地告诉了他,玉兰这几年来的许多苦痛,并且还向他保证着,她也一样地不曾忘记过他。“只要你们的爹能快些和好,我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们小夫妇早些团圆哩!”她用了这样的衷心的愿望和同情来结束了她的话。天黑了,阴暗的布幕从四面八方拉了拢来,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护送着她,替她提着篮子,一面就趁着大胆地、哀怜地向她要求——他要见一见玉兰的面。这颇不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为难起来。最初,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长工监视得她们太严,而玉兰的父亲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来,只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当官保赌着咒向她担保了决不会泄漏,而且还一再地申诉着他不见到他的人一面死也不甘心的时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软下来了,怜悯起来了。她知道不答应这要求不但太过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她想了一想,把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称了一称,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便答应下来了。她告诉他:八月十三的夜半,当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时候,他可以驾一只小船到山后的悬崖下去等她们,因为那一天老长工照例要同玉兰的父亲到城里去收帐。“至天你那狠心的岳老子,”她突然地加重声音说,“他不死在城里快活地过了中秋节,是不会下乡来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点着头,记牢着她所嘱咐的这一切,将她小心地搀过到小鹅桥的那一面去了。但是,当他恭敬地向她告别了,退回到小桥上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记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说:“当心别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爬上崖去!那红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肠狠哩!……”

  半个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遥远啊,官保怎样也不能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他站在那小桥上好久好久,激动地望了一望那满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渐消逝着的老姨母的蠕动的背影,于是,便对自己幸福地、会心地微笑着,走向了那寂静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准备起来呢!”他想着,拾起了镰刀和扁担,挑着谷粒,满心欢喜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地,飞也似地奔到家里了。

  五

  采菱采到……更半夜①……
  【①夜:读如“吓”。——原注。】
  想起了情郎……丢不下;……
  湖中的寒雁……叫啾啾……
  叫得奴家呀……好心忧!……
  寒雁儿本是……悲秋鸟……
  姐在房中想郎,郎不晓!……
  鸟为食来……奴为情……
  青春年少呀……好伤心!……

  当官保将小船驶进那大伙的歌声里的时候,一个评名叫做笑和尚的秃头的男子和他的瘦小的女人,第一个驾着莲子划子向他撞来了,那和尚的秃顶上闪烁着月亮的回光,那女人锐声地唱着采菱的曲子,一边摘着菱角一边故意地将划子碰在官保的船头上。

  “你们发疯了吗?”官保叫道。

  “没有的,保老弟,”和尚立刻抬起他的笑脸来,狡猾地,温和笑道,“我又不想别家的女儿,做么子发疯呢?”

  “你想尼姑的!”官保大声地回笑道,转向那女人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晏呢?和尚嫂!”

  “他到你屋里去寻过你呀!”

  “寻我?”

  “是的,我去过!”笑和尚说,“你爹爹正在屋里发你的脾气呢,老第!他说——‘和尚,劳神你替我把那不要脸的东西抓回来,我要饱捶他一顿!’……”

  “见你妈的鬼!”官保讪骂着。

  “不信?……好!你看:那边来了什么人?”

  在明朗的月光里面,一个满面天花的矮小的汉子,驾着一个大澡盆,乌龟似地爬了拢来,口里唱着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随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和一个小把戏;再后些,便是什么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们都驾着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类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了拢来。

  那麻子一靠近来,就大声地呼哨道:

  “呵哈!笑和尚你们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刚刚才来,”和尚应着,并没有去望他,却意味深长地朝官保做了一个鬼脸。“祥麻子哥,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即使没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识这位祥麻子的,由于他那一天之内能造一百个不同的谣言的天大的本领,官保老早就受过他不少的恩惠了。于是,他立刻预感到了今夜约会的困难。

  麻子耸了耸肩,剥着一个菱角。

  “你晓得尤洛书家的玉兰后天要出嫁了吗?……”

  “嫁把你?”和尚截着说。

  “不要说笑,和尚哥!……他嫁把黄花岭孙大汉的儿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亲口告诉我,她要嫁把你吗?”

  “我?我!……”麻子窘得通红了,“哼!我才不要那种贱东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长工快要困出崽来了!”

  笑和尚用桨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孙子播是非!……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乌龟肚里才不明白!……”

  官保气得浑身抖战地捏着钩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祥麻子我的孙子!……”他将钩子挥过去搭着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过来。“拿见证来!”

  “见证?要脸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护着澡盆,险恶地说。

  “操你的妈妈,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恶地,涨红到发根了。

  一认真,麻子就颇为畏缩地说:

  “要管?你去问尤七嫂,她晓得!”

  “呵哈!麻子,不要栽诬做寡妇的,尤七嫂没有长癞子!”那中年妇人立刻从打稻桶里钻出头来说。

  “郭和气公公晓得!”麻子慌乱起来了。

  “我晓得你生了一脸麻子。”老头子摸着胡子大笑着。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随便再拖个什么人来抵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官保早就气势汹汹地扯住他的澡盆边了。

  “到底哪个?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觉得不妙,软了,急护着头。“有话好好地说!……我,我告诉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着,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乌龟!……”

  “我说……我操你们发干喊的妈妈!……我说,官保……”

  麻子站起来,想趁势跳到笑和尚的划子上去,但给官保挟住了。

  “哪里去?——我操你的祖宗!”

  “呵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只将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脚……

  卜——通!——

  “呵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脚色!”

  麻子拼命地从水里挣起半截头来!拖着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浑身都给菱角藤绊住了。

  “□□□□□□!……李官保,□□□□□□!……你做乌龟寻老子泼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来,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帐!……”麻子在水里胆气十倍地叫着。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里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们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长着颈子,停着船筏,象看把戏似地,叫着,笑着。

  麻子也越骂越起劲了,他从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里滚着,游着,但是怎么也不能够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驶近来救起他,将他送到岸上了,他还在叫骂着。

  “你来,□□□□□□!同到你屋里去算帐!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赔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没有回骂,他只是急着他的心事,觉得太糟了。他想将小船赶快地驶出这屈辱的包围。但是突然地,一个什么人拖住了他的桨片,低声地:

  “官保,官保!……”

  “谁呀?”他掉过头来看着,“怎么?七嫂子!……”

  “告诉我,官保!……你和玉兰家的事情到底怎样呢?

  官保没有置答,他生怕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挣脱了寡妇的手,将小船拼命地驶向了那无人的方向……

  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仍然在那里失望地议论着,咕噜着,觉得这把戏一点味道也没有,照理官保是应该跳到水里去大打一架的,而结果竟这样扫兴……一直议论到麻子去远了,而且又发现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时候,这才三三五五地,打着唿哨,唱着曲子,各自向四面八方分散了去。

  六

  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别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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