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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王光祈著《少年中国运动》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此书包含序论一篇,旧著篇,通信三篇,皆王君个人对于“创造少年中国”的意见。王君为我前五年所结识,兹读所著,愿略贡所见。(引文附数字系原书面数)

  王君“是一个反对国家主义的人”(二二三)他“理想中的少年中国,是使中国这个地方——人民的风俗制度学术生活等等——适合于世界人类进化的潮流,而且配得上为大同世界的一部分”。(三二)他“以为若欲改造全世界,则每一个民族皆须努力先自振拔,我们是中国人,所以我们负有创造少年中国之责任。因此之故‘少年中国’的意义,不是一种国家主义的,而是一种世界主义的。”(一五七)他说,“近世流行的国家主义——侵略的或和平的,在我这篇文里头,当然无立足之地。”

  王君是知道“世界革命之不可不速起”的,(二五)他说,“无论物质或精神束缚,皆须无条件之解放,无论国内或国际强权,皆须无条件之抵抗,在国内则速促农民阶级之崛起,在国外则速谋弱小民族之联络。“中国社会不大破裂,个人人生不能得幸福;世界局面不大破裂,中华民族不能得自由;少年中国学会者,即思想的,社会的,国际的革命团体也。”(一一六)他认定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虽主张不同,“各人信仰起码亦系社会主义”(一一五);他不反对人家主张共产,但以为“要实现共产主义,便不可不先在我们农民身上用一番大工夫。”(一五四)他亦主张“现在青年应当加入劳动阶级运动,——或是工厂或是农村。”(七四)“加入劳动阶级,并不是利用劳动者作我们的傀儡。”(七二)他说要扶助我们邻居俄罗斯。(一五八)“坐吃懒做小地主的产业,是应该收归村有的。”(一六九)这些零碎的引语,可以看见他是有一个怎样进步的思想的人。

  他虽说是反对政治活动,(一〇二)其实他所反对的只指的加入旧政界。(九四)他并不反对革命的政治活动。他主张“社会力促进政治”,(一二四)要“认定政治活动,为国民普通义务,而不以为政客专业。”他反对只知有政治,不知有社会。指斥国民党大部分建筑于流氓之上,进步党大部分建筑于滥绅之上,所以“历史上虽较有根据而终无实力。”(一二四)他屡次申说“我们非有一番预备工夫不可,”(三三)要“去做第一步预备工夫。”(五六)他说要“使一般人养成习惯,自己感觉生活上有求某种主义的必要,然后自动的起来要求。”(六〇)像这一类的见解,大致都很值得表同情的。

  不过全书有几个很大的缺点。他虽赞成革命,似乎亦说要以社会活动为革命作预备工夫,然他说的社会活动,究竟与革命并不有如何的关系。他“所谓社会活动,不过从事教育与实业两者而已。”(二三)他推重福泽谕吉、嘉纳治五郎的教育事业,以为日本人才所自出。(一四七)他不知道日本这些人才所以有用,是先有了比较好的政治的原故。像中国郭秉文、胡敦复之流,何曾不是一意从事于教育;结果只养成几个为军阀粉饰太平的教育家,与洋行效奔走的人才而已。他说,要“创办平民学校,半工半读学校”,“一种不要学费而且能顾全他的生活的学校。”这是五六年前试验而已经失败了的,在我们看来,除了经济制度变更以后,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说,教育要“注重青年感情的发展与兴趣的培养,以引导他们走入一个丰富愉快的人生。”这若只像东南大学样,用享乐的空气迷惑一般青年,使不知学校以外还有什么悲惨的世界,亦未尝不可博得无识者的赞赏;若真要引导青年好善恶恶,不“只图自己快活”还要“审查社会的需要,从事某种劳动,”(四〇)那便恐怕齐燮元嗔怒,累得学校关门罢!他可惜办学校、陈列所、图书馆等事的人,没有一点高远理想;(一七九)哪里知道在革命以前要顾全事业——其实只是要顾全饭碗地位,——纵有高远理想,怎敢施逞出来,惹军阀乃至他的走狗发气呢?

  他反对做官吏议员,然他不反对加入官办学校及实业;不知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加入铁路电报局,与在别的官署为恶政府作胥吏机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我以为为了生活所逼迫无路可走时,便是做任何种胥吏机械,亦犹如为了生活当兵当匪一样,是无可反对的。为了革命的工作利用任何地位,以为吾人宣传或行动的便利,亦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若并不是为了革命,定说以路局电局为啖饭之所,为与“视官厅议员为其啖饭之所,”(一二七)有优劣之别,怕是笑话罢!(我这所说,自非为借口自便以去做官的人解辩,犹他说有条件的接近政党,(一〇九)不能为暗中被人收买者作文饰之说词一样。)

  他知道注重民族生活的改善,(二〇)他主张要一种理想愉快的生活。(四七)他说“欧洲人之物质生活,(衣食住三事)较之中国人实在百倍以上。”“欧洲人之精神生活,(恋爱音乐美术等事)较之中国人实在千倍以上。”(一三一)然而怎样求民族生活的改善呢?他决不曾提到要收回关税主权,取消赔款,审查外债,改良租税,实施各种民生政策。他虽说应使“每人皆具有生活从速改善之决心”,(二六)勉励青年要征服困苦的环境;(三九)然他因为有了专营社会事业,反对政治活动(一〇八)的成见,却说“今日中国人与其鼓吹从事政治活动,毋庸指导其如何改善日常生活。”(一三二)在政治革命以前,怎样能改善大家的日常生活呢?他的办法,是提倡半工半读,(六三)提倡新农村运动,提倡小组织新生活。(六四)半工半读的主张,是一般有钱人子弟所不要听的。穷学生梦想有这种便宜事,然而又没有地方容纳他们。这能改善什么人的生活呢?至于“组织”理想经济的模范村,使全国受其影响,(一五八)这种乌托邦的想法,不知他何以至今不肯舍弃。他说中国农民阶级改造运动,“进行程序须分三种,第一步改造农民生产,第二步改造农民生活,第三步改造农民生计,”(一六六)我大致是表同意的。但改造农民生计,有许多是革命以后的事。我以为用这几步去进行宣传革命是可以的,若竟想不革命,那便非有了很大的名望地位,或是有了非常的机会,做不出一个究竟来,那些没有名望地位或机会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小组织新生活,亦只是很少幸运的人所能求得到的,想推行到一般救死不赡的国民中间去,如何是可能的事?

  他说,“不但革命后要建设,即在革命前亦要建设。”(二一四)我以为革命前须要一个很普遍的农工阶级的宣传,使他们为要求自己生活的改善而革命,这是很不错的。若照他所说的要建设新村,甚至于说“此种模范村之集合,即是我们的少年中国”,(一五九)我却很不赞成。革命以前的压制与贫乏,哪里会产生几多模范村?然则少年中国亦便永托于梦想吗?他说一般社会主义家引起了民众之不安以后,直接继以反抗,结果“只是一种牺牲;‘不安’是痛苦,‘牺牲’又是痛苦,而理想的乐园此时又渺不可及,那么,一般民众的悲观失望更将与日俱增了。”(一八一)他这话批评有些幼稚的运动,固非无理,然而民众的乐园,仍在乎民众的团结越强大,他们对于自身利益与可能的办法越认识得明了,因而打倒一切压迫,从新整理财政经济,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至于他说:“譬如我们大呼你们的智识真正贫乏呀,同时我们必须立即创办种种学校,以安慰他们;又如我们大呼你们的精神生活真正无聊呀,同时我们便须设种种美术,以安慰他们;又如我们大呼你们的物质生活真正简陋呀,同时我们便须筹备种种实业,以安慰他们。”(一八二)此真过屠门而大嚼的快谈。倘若他竟然不须打倒压迫,不清理每年向外国贡献之款,与为军阀饱私囊及养私人军队之款,仅凭他个人;或者是少年中国学会,能为全中国做这些事,这真是出人意外的救苦天尊了!

  他对于农村运动与弱小民族运动都能特别注意。但他虽知有外资挟其工商势力侵入,而见到中国不能专以农业立国;却又主张“农业则求其尽量发展,增加输出;工业则但求自给,藉塞漏卮”(一七〇)等很勉强的论调。而且说,“最后胜利,则仍属之于农业国家”,而提倡什么“基于农业的社会主义。”(二二)农国本来是章行严君不能自圆其说的主张。今日只有问中国是愿意用小生产制或是愿意用大生产制。若是农业工业一样用大生产制,不知农业国何以会得最后胜利。他主张青年去接近农民,又不注意因引起农民改善生活的要求,而使之进行革命;却只说,“应该把我们所知道的传授一点,与我们未有机会得受教育的劳动同胞。”(七二)这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

  对于弱小民族运动,他说“若是亚洲的弱小民族撑得起腰杆来了,那些资本主义的国家失了殖民地势力的凭藉,亦自然会倒了。”(一五五)这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似乎还不承认中国亦只是弱小民族之一,所以不说弱小民族运动,是我们为求民族解放的互助方法,却俨然以老大哥自命,只愿讲扶助我们四围的小民族,说什么“凡该国有逃亡政治犯来华时,吾人应设法保护。”像今天在国际胁迫之下的中国,帮助日本杀朝鲜国事犯的事是常有的,哪里说得上保护人家?

  我更不懂的,他既说信仰起码亦系社会主义,何以又说“日本军阀政治,果能行之有道,皆大可有造于中国?”(一一三)何以又说希望华侨拿他们的金钱“自己爱自己”的来发展实业,以“与英美日本势力对抗?”(七四)军阀政治除了压迫人民,以装饰一时的太平,果有造于谁呢?华侨资本家“自己爱自己”的代替英美日本资本家来剥削一般劳工平民;对于劳工平民有什么分别?他反对国家主义,然而这又陷于国家主义者的偏见当中了。

  更奇怪的是他所谓民族文化复兴运动。他亦同别的讴歌东方文化的人一样说了许多什么立族精神,什么根本思想,于是他指出来“中华民族的民族文化,便是中国古代的礼乐。”(一八)我可惜不曾看过他在一九面所说他做的几篇文说些什么?然在我看来,古代的礼乐,不过古代小生产制度下所产生的一种文明而已。在小生产制度已被国外进来的产业势力所压倒的今日,却偏要迷恋那死者不可复生的古代文明,岂非怪事?若说便在近代产业之下,亦应如古人之立礼制乐,这亦非无道理,但这是物质生活已经解决以后的事,像今天的中国,还得先要近代的产业,使人民免于被国外势力压毙;像今天的世界劳动者,亦得先要能共同享有近代的产业,使他们免于被几个资本家压毙。这是他们最急需要的事。孔子还知道富而后教,孟子还知道制民之产为当务之急;现在于民族生活改造还一点无把握的时候,居然提出立礼制乐的太平事业来,可惜中国的颜回原宪,能安贫而乐道的人太少了;这却好像是“何不食肉糜”的见解呢!

  我们的见解是很简单的!我们要到劳苦的农人工人里面去,指出他们的痛苦,剖示他们痛苦的根原,告诉他们可以有的救济方法;将一国与一地方的财政经济情形给他看,使他知道若能打倒帝国主义,不付赔款外债,打倒军阀,不出资养兵,且没收军阀的财产,打倒贪官劣绅,不许他们中饱浮费各种公款,那便一切救济的方法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事。我们用此,引起他们为要求生活改善而革命,为革命而与我们一致的宣传,而且将民众联络组织起来。所以我们教育农工,与农工接近,丝毫不想组织新村,只是想使他们明了只有革命是救济他们自己的惟一法子。靠这得政权。靠这拥护政权。靠这监制着,使没有革命领袖敢于不厉行其改革的政策。因为不然便只有被他们所推倒。这样的革命,是与从前的革命不相同的。这必须有一个伟大的党,引导着民众像这样做。党的根基,必须建筑在被压迫的农人工人的上面,他一定是代表着农人工人的利益,而且一定要简直是农人工人的团体。我们靠这救中国,这不比那些空想靠得住些么?

  他说:中国虽有五四六三之运动,“而从事运动之青年,亦复官气十足矣”。(一九五)又说:“没有中国青年的思潮,便没有少年中国学会。”(七七)少年中国学会的朋友们努力罢!青年精神是容易老的啊!我们的思想,究竟还能把中国青年的精神表现出来么?

  载《中国青年》第五十三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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