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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学术与救国


  (一九二四年二月九日)

  学术是一向被中国人胡里胡涂地尊崇的东西。一般愚弄读书人的帝王,纵然在他“马上取天下”的时候,亦曾溺儒冠,辱儒生;一旦得了天下,为着粉饰太平消弭隐患起见,都不惜分点余沥,用各种名位爵禄,把那些所谓“学者”羁縻起来。一般白面书生,亦乐得与帝王勾结,以眩惑农工商贾,于是亦帮着宣传“宰相须用读书人”一类的鬼话。因此,学术遂永远与治国平天下,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关系。

  我自问不敢鄙薄任何学术。无论科学亦好,文学亦好,玄学亦好,我每看见那些学者们连串的举出一些西洋的人名,以及他们能在各种书中举出各种的材料,不问他究竟学问深浅,我总永远的只有甘拜下风。我以为我们总应当服善,总应当服一切比我们有才能知识的人。我看见无论什么唱京戏的,打大鼓的,变魔术的,我对他们都有相当的敬意;亦因为我没有什么比得上他。

  但是我有一种偏见——或者是偏见罢!我想:倘若我害眼病的时候,我应当求唱京戏的为我疗治呢?还是请打大鼓的,变魔术的为我疗治呢?还是请科学家,(自然不包括医学家)或文学家,或玄学家为我疗治呢?我的偏见,以为他们都不配为我疗治眼病。我不是敢于鄙薄他们;但是我的偏见,对于疗治眼病这一层,他们一定是不配的,一定是不配。你们以为我的话太不妥当了么?

  由于同样的偏见,我想:现在中国的病象太复杂危险了,我应当希望一般人唱京戏来救国呢?还是希望他们打大鼓,变魔术来救国呢?还是希望他们研究科学,(自然不包括社会科学)或研究文学,或研究玄学,来救国呢?我的偏见,以为这些事都不配救国。我亦何曾敢于鄙薄这些事;但是我的偏见,对于救国一层,这些事一定是不配,一定是不配。你们以为我的话太不妥当了么?

  我说要救国须研究救国的学术——社会科学,真有不少的朋友,以为是偏见呢!他们定要说任何学术都可以救国;倘若我反对了这句话,他们便要判我一个“鄙薄学术”的罪名,我真太冤枉了啊!

  我要正式申明的,我并不反对任何人,用任何目的,去研究任何学术乃至任何东西。世界上必须有种种色色的人,乃能成一个世界;这种事谁能够反对呢?我的意思,不过我们今天第一件事,希望真有些人能救国;因些希望真有些人能研究救国的学术。我第一是要指明,别的学术与救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靠别的学术救国,是靠不住的。第二是要指明,要救国仍非研究救国的学术不可,从前那种凭直觉盲动,是太热心而没有结果的事。

  不过我这种话,无意的究竟侵犯了学术与治国平天下的神秘关系,究竟有一点排斥科学文学玄学于救国范围以外的嫌疑,于是终成了“过激”的论调了。

  然而我错了么?

  亦许因为我不会说话的原故罢!许多朋友说,我要叫人家丢了他所学的一切,都来研究社会科学。其实我那里有这样的大胆呢?

  我的意思,只是像下面说的几段话:

  一、我以为要投身作救国运动的,应当对于救国的学术下一番切实的研究功夫。我们决不只是发传单,打通电,开会,游行;闹了一阵,究竟闹不出什么结果,便可以心满意足的,我们必须要研究。然而我们在研究之外,在合当的时候,用发传单,打通电,开会,游行乃至于其他活动,以求达到一种目的,自然亦是应当的事情,这正如学理化的人,必须进实验室,是一样的事。

  二、我以为我们定要打破任何学术都可以救国的谬想。我们要研究救国的问题,不可信靠我们自己数理,文学的知识,亦不可信靠那些大数理家,大文学家的议论。我们最好是自己能多少研究些救国的学术,而且从有这种研究的人那里,去得着相当的指导。我以前只顾说救国,不曾说到吃饭的问题,我实在荒谬了一点。我们自然承认吃饭亦是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反对人家用任何技能去吃饭。因此,一般人学科学文学玄学来吃饭,谁应该反对呢?我们只愿请大家注意的,人怕不只是要为吃饭罢!你学科学文学玄学,你便可以吃饱了饭;然而你的亲友邻舍还是这样贫困窘迫,你以为这中间没有什么问题么?再进一层,人怕不只是学了科学文学玄学,便可以有饭吃罢!倘若科学文学玄学便可以给饭人家吃,又那里有新派,旧派,东洋派,西洋派,南高派,北大派,这些抢饭碗的好听名词呢?

  我以为要使一切人的吃饭问题都得着解决,要使我们自己的吃饭问题,得着永久安定的解决,我们非加入救国运动不可,所以亦非研究救国的学术不可。我们决不反对人家用任何学术去吃饭;我们所希望的,只是在吃饭的余闲,大家注意一点救国的学术。我们不要以为吃饭的学术便是救国的学术,不要欺骗青年,以为吃饭的学术,比救国的学术更重要。

  有的人说,我们研究学术,便是为的学术本身的价值,原不问他是否有用处,所以原不问他可以救国与否。这种研究学术的态度,我并不敢反对。人应当有顺着他自己的意志,以寻求享乐的权利。而且中国若能出几个牛登[顿],爱恩[因]斯坦,便令亡了国,灭了种,亦仍可以留存着他们万古馨香的姓名。有时人家提及他们是中国人,我们亦还要分一点荣誉。不过我的偏见,以为这种荣誉,不享受亦罢了!我天天最感觉的,是这种贫困窘迫的惨状;我总要想有一般人把这些事挽救过来。我只希望一般青年,多花些精神,研究挽救这些事间的学术,这似乎比那种个人的享乐,与虚空的荣誉更重要一点罢!

  有的人说,便令研究救国的学术——社会科学。他们岂能完全离开别的学问?我们不懂生物学,便不懂人性;不懂人性,可以研究社会科学么?研究任何一种科学,离不了别的科学,这是不错的。但是凡研究一种科学的,都有他研究的出发点。研究社会科学的,由他的出发点去研究生物学,便与本身是研究生物学的人,所持的研究态度不同。实在说,研究社会科学的,若他不要自己改变目的,成为生物学家;他只是要利用生物学研究结果所得比较满意的假设,以应用到他的社会科学研究上面。他固然可以因他的高兴,多作一番搜集标本或显微镜的研究;然而他若不能亲身去作那种研究,他只是利用别个曾作那种研究的人,发表心得的书籍,你不能说,他像这样便不配作社会科学的研究。倘若是这样,外国生物学家发表心得的书籍,亦多了;中国有研究生物学的人与否,我们自己曾经像生物学家那样态度去研究生物学与否,究竟与我们研究社会科学的前途,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学术,都可以七湾[弯]八转的使他与救国发生关系,这是我承认的。但是没有救国的学术,而只有别的东西,终究永远不能收救国的成效。倘若我们为研究救国的切实方略,一切学术都可以供给我们一些基本的资料;但是这不是说,我们应去研究一切学术,这是说,我们应研究而接受他们所供给的那些资料,以供我们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倘若只有人供给这些资料,而没有研究接受他们,应用他们以解决社会问题的人,我看这与救国,终究是风马牛不相及呢!

  所以便令我们认承一切学术,都可以供给救国方略的资料;然而说一切学术都可以救国,然而说,中国人研究一切学术,是一样的急切而重要,终究是靠不住的话。

  然而一般青年竟被这些靠不住的话欺骗了。他们说,学校的功课都是一样要紧的。他们的死用心,不但为混分数,而且亦为的那些功课可以救国的原故。

  载《中国青年》第十七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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