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恽代英 > 恽代英文集④ | 上页 下页
致刘仁静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仁静:

  我第一件事道歉于你的,便是不曾得着你的允许,便把你给我的信公布了。[1]我所以这样做的,因为就我的意思,很信你这封信有公布的价值。而且你的为人,学会许多同志都不知道个究竟;若看得这一篇信,极有益于大家对你的了解。然我知道我要请你的允许再公布,你或者又要发誓不准我这样做了。其实你的意思,以为你研究还未清楚,文字亦有许多缺点,最好永远藏拙,这固然不可说不是美德;但我信若等研究到十分清楚,文字到毫无缺点,那便学会每个人只好都不说话,我们全国人只好都不说话。若大家这样藏起拙来,彼此意见永无交换的时候,永无切磋的时候,这岂是社会的幸福吗?

  毓兰[2]、光耀最近责我好凭直觉,不慎重的擅发议论。我想你亦或者有这感想,但我却另有一种见解。我以为果然有关社会重大问题,只要确有所见,便当发表出来,不能管他是直觉不是直觉。社会的人对于我所发表的意见,只能批评他对与不对,亦不能管他是直觉不是直觉。我只能尽力读书,我只能尽力慎重发议论,但我不能因为怕我的话有错误,遂不说出。我信话有错误,自然是不可免的。以今天这可怜的学问见解,说话固有错误;即将来有一点进步,说话仍会有错误。人不应怕错误不说话,不过说了话总要常常反省,常常欢迎反对论调,这便好了。便令我说错一句话,被人骂得一钱不值,我的价值虽扫地,但是真理究竟大白。这我们没有什么懊丧。我倒想为要保全自己的价值,有些见解不肯公开,受社会批评,是不应该呢。

  你说乡村教育难以收效,我想亦是不错。我所以注意乡村教育的,其实注重是在靠这去营乡村实业,为同志谋一个生活系累的减免,生活恐慌的避除,以便大家专心为社会主义奋斗。我的意思,仍注意将来都市大工业的运动,并不如一般“到田间去”者的思想。

  你说大规模发展实业,要盼望社会革命;又说中国的革命,定然比俄国好;Kautsky〔考茨基〕所说阶级的妥协,非中国所做得到。所以我们的任务,在寻求一个适合国情,而又合于共产主义的方针来。无论如何我信这总是有价值的意见。不过我要问的:我们的社会革命,便令有一天发生了,真个会比俄国好么?从前你定争俄国是民众的革命,不是英雄的革命。不知你现在可仍是这样意思。就我的意见,俄国革命,分明不是起于劳动阶级的自觉,分明是起于列宁等利用革命去贯彻他波歇维克的主张。所以俄国究不能说不多仗列宁等人。中国真有这些人没有呢?我以为很显明的一件事:便是中国如有社会革命,必须有非劳动阶级的人为之指导。这种非劳动阶级的人,他自己并不是过劳动者的生活;虽亦许有几个人本于社会主义的自觉去为劳动者做事,其余或受外界一时的歆惑,或借此另有所谋,这亦是断不能免的弊病。许多好事情一到了中国人手上便坏了。所以“有中国的社会情形”,中国的所谓社会革命,怕亦不见能如你那样乐观。

  我这样说话,很像张东荪君的意见。但我信却有些不同。依我的见解,我固然不信中国式的社会革命,亦更不信中国式温情的资本主义。若说除了我们外,中国遂无好人,自是一句大笑话;但我不敢深恃感情的革命家,更不能信这些拜金主义的富阀。由这所以我想我们总须靠自力,靠自己最信得过的团体创造奋斗。

  工党及各种劳工运动,固然多少可使劳动者练习共同生活;然说他们有这种练习,便能过一种社会主义的生活,最初改革时便不待有力者的指导,我想这总说得太容易。人若不知群己的真关系,不能过那种似乎不自由的社会主义的生活。又何况承今天种种谬误风习之余,自私虚荣的心理,深入于虽是劳动者的心中的时候?若依我想宁信任他们盲动;占据剥夺的现象比今天还要变本加厉。正如这些兵大爷,一天没有了皇帝,人人做督军、巡阅使,横七竖八,大开其荤一样。所以我信指导劳动者的人总是不可少;再说宽些,无论革命与不革命,指导一切人类去过共同生活的人,总是不可少。

  若上面所说的是不错,那便除革命以外,我们还得怎样指导社会?我们还得怎样结合团体指导社会?我以为中国的将来,资本主义的企业,与群众的革命,都是必然发生,无可避免无可抵御的。我的意思,宁想我们便说革命,亦不是只成为个被动的参加革命者所能了事。我们必须自己站得住,可以自由进退,这才能冷静的观察,灵敏的活动。然我们生活系累不能减免,生活恐慌不能避除,这样自己怎样够站得住?

  你说上许多乡村企业的不可靠,其实我亦很觉得。但是我们自己若不有个生活的根基,处处要因无可奈何而屈服资本主义之下。我因这所以究信须将我理想的事业,努力去加以试验。你问我何不在城市里帮助青年有志的学生求学,和自己作高深学术的研究。咳!我何曾不愿意这样做?但这已经给了我许多痛苦与羞辱。我总信这是不可安的生活。譬如自己读书,便要钱买书,要钱便要做事;不管你能不能做,不管你愿不愿做,但为几个钱的原故,我们不能不做。若说帮青年有志的学生,更惹出许多要钱的事,更惹出许多要做的事。我良心常为这难过,但是没有法子。现在所谓青年有志的学生,若要给他个彻底的帮助,必不是仅仅教点英文,谈点哲学;我们必须引他过正当的生活,以养成他正当的思想习惯。这样试问要钱的地方几多?我半年来,为这些事违背自己良心的主张,去译书做教员。朋友固然谯责,自己何曾不痛苦?我想我若不自昧良心,断不敢译一本书拿人几百元,教十几点钟功课,每月支将近百元的薪水。我们把什么本事值得这些钱?不过我实在无法,不能不找比较可安的事暂为做去。我因此想若将来每个同志朋友都会与我今天一样,他们都比我多个家累,我看他们会更站不住。那个时候,自己或者还有丧志失节的一天;真能永本这纯洁的心,去运动革命吗?

  我所以主张到乡里去的,除了想为朋友大家谋生活的安定以外,还有个目的,是打破大家残余的虚荣心。我知道许多朋友是向上,但是究竟多少还存留点歆慕城市生活、学者生活的意思。若不把这种虚荣心打破,将来很易受引诱或受压服。所以我主张好些朋友暂时都下乡去,而且到乡里办穷小学,几乎自己赚不了几个钱。有志的朋友,每每嫌还不切实,还不肯牺牲。学业越高了,地位越好了,享用越过分了,欲望越多了。结果只成就坐大餐间、摩托车的阔教授、阔学者。那个时候,唯物史观、劳农主义,都会只成功为文章或谈话资料,那里真还肯为劳动者谋革命?我以这种见地,所以很主张有志的中学生不要升学,高等学生不要出洋,这样便免许多虚荣心的诱惑,以减少堕落的危机。便说革命,我亦想经过这样锻炼的人,比较要可靠些。

  我常想现在说革命的,总只从自私上鼓动人,总只从感情上鼓动人,这总不是好事。自然我信群众的革命,非这样无以煽动。但煽动了,多半达不到我们理想的目的。我并不想革命的牺牲太大,我只嫌革命的功效太小。所以我的意思,究望先能如愿的求得生活的安定,再渐而图城市工业的发展,以实力征服资本阶级,以互助训练劳动阶级。这样,我想或者一步一步可以求共产生活的实现。

  你所说乡村企业的困难,亦是不错。不过只要做事,那里没有困难,我们还得尽力试验去。共同生活的组织,每每发财,看守常所辑《美国新村失败史》(见《星期评论》民国九年新年号,记不清题目了[3])可知。这个道理,我想是分子勤奋,财产集合的原故。这样似乎合多人以求生活的安定,比人自为战容易。我的意思,亦想若于供给生活费以外,还有余财,可以进图别的发展。但我们能赤心为社会,所谋有成功,亦必有别的同志从各面帮助我们进行。再加之我们朋友中亦还有照习惯当然承受的遗产。这样合起来,说我们有些钱经营别的城市事业,未必尽是痴想。而且我亦觉得只要生活可以安定,即令这一切都是痴想,将来试验之后,改得去谋革命,亦只有我们无牵挂无忧虑的为社会奋斗。

  我自信我们今天所说的,不是武者小路的新村,亦不是福利耶的大合居。我们的主旨,不是为我们求一个合理的生活,是为自己求生活的安定,以便放胆为社会做事。新村的失败,是他不注意征服恶社会,以自己求得幸福生活为满足。因社会是联带的,所以他反被恶社会征服了。我以为除非人类都得着合理的生活,我们不能,亦不应求合理的生活。我们宁应多刻苦点,自己去多造些武器,多储些粮饷,征剿各部分恶社会。所以我亦不望人家定然仿效我们的共同生活(不过我亦不信我们果有成效,无加入或仿效我们的人),我只望我们有一天有力量办个工厂,我们与工人有一样工作的时间,衣食住的享用,渐次引到能用聪明法子共同管理工厂。我以为这比今天胡乱把工厂给一般愚昧的工人管理,就社会说,比较稳妥些。

  自然像我们今天谈到有力量办工厂,未免令人听了好笑。不过我想事在人为,若这比别的方法好些,我们总得努力去试验。我这所说共同生活,是榨取我们自己的余利,以伺候社会。所说工厂是榨取劳动者与我们同程度的余利,以求维持发展。所说共同生活,是求我们生活的安定。所说工厂,是求劳动者生活的安定。这样我信劳动者不致像今天悲惨,而且事业亦未必遂不发达。若我们有机会这样试验,我想说长驱直入的打破资本阶级,亦未必遂是妄想。

  我看见许多谈社会主义的人,自己都享用过分了。这何曾不都是间接从劳动者身上剥夺得来?就我的意思,革命亦罢,不革命亦罢,这些名士生活的志士,一套衣服值六七十元,一餐饭值二三(十)元,没有事情了便谈谈劳工运动、新村运动,我总以为一样是不足取。

  月刊上讨论共同的主义我亦赞成。不过我亦信要做大一点的事,总得有容异的修养。另详《少年中国学会的问题》篇。

  没有好环境,不能有好教育,我亦很相信;所以我主张教育家必须同时是社会改造家。我的共同生活运动,主旨便在解决经济问题,改造环境。至眼前做教员,我只说是赚钱之一法而已;虽自信这先天的Inspiration〔灵感〕,亦于人多少有点益处,我不承认这配得上算切实的一件事情。

  代英

  九、十二、二一(日),于宣城第四师范

  载1921年3月《少年中国》第二卷第九期

  注释

  [1]刘仁静给恽代英信发表在1921年3月15日《少年中国》第2卷第9期。信中提到“乡村教育难以收效”、“社会革命”等问题。

  [2]毓兰即林育南。

  [3]原题为《美利坚之宗教新村运动》,发表于1920年1月4日《星期评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