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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创造少年中国?(4)


  有人说,计划太精密了,实行便会不能勇敢;这样的一句话,从一方面说,自然亦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不要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我说计划要精密,亦不是说一定成功,一定不失败。我们向未做过的事,说他一定成功,怕无论怎样精密的计划,亦不敢这样担保,既然如此,我们不仅要计划他怎样成功,亦还要计划他失败了成什么局面。那便是说,失败的时候,所受的损失,是不是仍然有他的价值?再不然,是不是我所预备忍受?人的大患,在预先不计划这些事情,一厢情愿的以为必然成功;及至失败了,便沮丧怀疑起来了;不然,便只好说些自欺的慰藉话,以减少这出于意外的痛苦。这是如何的不自然呢?我的意思,便失败的局面,亦须预先想到。这样,我既胸中了然于得失之数,照我想应该只有越勇猛做事的道理,岂有反不勇敢的事。总而言之,我们做事的勇敢,有时仅出于血气的感情,有时则出于智理的裁决。智理的裁决,总要附加些血气的感情,才见得清楚,行得勇猛。若没有智理的裁决,仅仅靠盲目的感情做事,每每力量会用得歧路上去;这便算能勇敢实行了,岂是我们所盼望的吗?

  有人说,我不会计划,便怎样呢?诚然,我看见了有许多少年,他没有计划的能力。这便是平素不注意这方面修养的原故。平素应该怎样修养呢?譬如学走,只有去走,学跑,只有去跑一样,学计划事务亦是要平素肯计划事务。平素有什么事务要计划呢?对于自己的功课,常常要计划些最聪明学习的法子;对于家庭学校的事务,有些地方,要不怕参预,而且参预的事,亦是要悉心悉力的为他计划。这样计划了,再随时看他发生的结果,随时批评他,修正他。自然起初总不免有完全计划错误了的,这譬如小儿学步,总不免跌交一样;然而跌一交便长一智,在无关紧要的事中失败了,我便越发可以在大事业中成功了。现在少年谁这样想呢?平时醉生梦死,一切关系自己的事,只知道听人家安排;等到有一点公共的事来了,便令他攘臂而起,亦只以为这是他出风头的机会,不然亦觉得这已经是做到他本分以外去的大功德了。所以他肯实心实力的做事,便已不多;更没人肯耐烦当自己的事去筹划。这样,所以他永远没有学习计划事务的时候,永远不能到会计划的田地呢。

  再我们还要看,我们要能做事,亦不仅仅是会想法子便够了。周密、机警、审慎、恒久,都是普通所认承的德目。从活动的修养方面看,或者还会深切些感觉得他的需要。我们不是具备这种德目,不能有我们理想的计划力,而且不能执行我们自己的计划。

  什么叫魄力?换句话说,便是能做事。我们见清了不做,不肯勇猛的负责任的自己做,不能指导人家、分配任务与人家,使他与我一同做,那自然简直是无意义,不待多加说明。或者有些人说,我这指导、分配两个字,用得不妥。因为这是一个领袖的口气,不是德谟克拉西的社会所能容受的。但是我的意思,却以为说这句话的人,或者是只看了一面。世界不但应为德莫克拉西的,而且应为安那其的,这些话我实在深信。不过至少在最近的将来,我们在群众里做事,不应该有一种领袖的精神,我却有些信不过。我以为领袖的精神(Spirit of Leader)与领袖的态度(Air of Leader)是截然两物。领袖的精神,是不可不有的。领袖的态度,是决不可有的。我说领袖的精神,便是指能指导,能分配任务。但是最要注意能字。假令我指导人家,人家不受我指导;我分配任务与人家,人家不受我的分配;这便不是能,这便证明他不是有领袖的精神了。怎样必定使人家能受我指导,受我的分配呢?第一,要把领袖的态度,灭除得干干净净;第二,要自己勇猛肯负责任;第三;要有那表所列合群的修养所有的条件。我们要把领袖的态度灭除得干干净净,却又要把领袖的精神,保持得完完全全,许多人一定要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事。其实不知这真才是我们要修养到的地步。我们为什么要有领袖的精神呢?群众的心理,是粗率浮躁的,这是凡研究社会心理学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即就少数人的团体说,只要是三五人以上的团体,那团体的分子,都会要比平时粗率浮躁些。所以我们不能不冷静的去指导他。而且这三五人便假令不至粗率浮躁,亦每每不能人人有很精密的计划力,这样便那计划力较精密的人,还不能不负这指导的责任。然而还有一件要注意的事,群众固然就客观说,很是需要指导,然而就主观说,却又很不高兴受人家指导。所以领袖的态度,甚至于企求一个领袖的名义,那诚然是不能容受的。然则我们应该怎样办呢?依我想来,我们总应该避去表面显明的指导,专意从里面人家不觉得的地方用功夫。这正是老子“为无为,事无事”,“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的意思。(这是我解释老子无为意义,与高一涵先生直认为无所为的意见不同,可惜此处不能详说。)怎样能指导,却教人家不觉得呢?我们果然得了人家的信心爱心,只要我们不摆出领袖面孔来,并用不着什么诡计,人家自然乐于受我的指导。但是我们亦还有几件要注意的事:一不可自信太专,二不可求效太急。我们既与人家共事,无论我的意思不完全都正确,人家意思不完全都不正确。即令是这样,我的意思果然不能得人家信从,有些时候,还只有牺牲自己意见的。这样的牺牲,自然不是说没有制限。重大的根本的主张,没有一并牺牲了去取悦群众的道理。但是无关重要的地方,果然有必须牺牲的,我们却一定不可以“小不忍”以“乱大谋”。况且我们既然不是圣人,我们的意见不应有不待任何人纠正补救的地方,这尤其见有容纳人家意见的必要。至于求效太急,亦是太热心的人所容易犯的毛病。我不是说急于求效是不应该。但是因求效太急,而致于偾事,这便太不划算了。我们因求效太急很容易期望同事的人太多,责备同事的人太严。总而言之,只看见人家有一点不如自己,便易生出忿怒嫌恶的心。这样,同事的人便不能不感得他的难与相处,不能乐于受他的指导了。其实我们若能细心体验社会上实在的情形,我们大可以放胆的向前面做。虽然,或者不能像我们理想那快的时间,能有像我们理想那大的成效,但是只要我们的努力能够继续不断,我们终要完全实现我们的理想。我有什么理由这样相信呢?第一,我深信一般的人,虽然感情与意志是彼此程度不同,但是都有差不多一样的向上心。所以我们只要保持,且激发一般人的向上心,纵然他一时意志不坚决、感情不浓厚,不肯与我走一样的路,他只要没有环境的牵掣,迟早总要跟着我来。至于有些因见解不同,而不肯走一样路的,只须大家总肯研究,总肯实验,再总肯服从良心,改过迁善尽不必定要太快了的求大家各事都要一致,他自然要有一天会成为一致的。因此,我信只要是向上心还能保持,还受激发的人,我们尽可以宽以时日,从各方面提撕他,惊醒他,却同时耐耐烦烦的等待他自然可信靠他会觉悟,会站起来,会跑到我前面去。假如不然,我骂他,我讥笑他,越闹他亦越觉得不肯与我一同的做事。不然,亦会越觉得不愿与我一同的做事了。第二,我还确见一般人不肯受人指导的,每每因于文字的争执,或者便是一个好胜的心理。既是这样,我们尽可拼命的在文字方面牺牲意见,却一方在实际上一样可以得完全的胜利。这似乎是很狡猾的手段。然而我究竟望读者仔细想一下,我们求事业成功,不可不用这样的手段。而现在一般肯做事的少年,恰得其反。人家争执文字,他亦争执文字;人家好胜,他亦好胜;这怎怪他越闹越达不了理想呢?

  我这里又谈了一大篇驳杂不纯的霸道话,或者读的人由这里可以看见我的为人,有许多的朋友,亦许因此才知道我是大阴谋家。然而我这所说的,只怕中间还有许多并未能十分实践,若读者都肯照我这所说的实践去,我还馨香祷祝之不暇,管你骂我是阴谋家或什么呢?但是亦还有几层要补叙的,一则从上文看起来,是与政党领袖大不同的。在这里面,既永远盼望不到领袖的名义,亦永远不可摆出领袖的态度。而且一切行事,只可以用去图大家的幸福,断不可用以图谋个人的幸福;再不然,图别人的幸福,至少总比图自己的幸福更要紧。不然,人家必不肯受我的利用。所以这样说来,所谓领袖精神,所谓利用手段,不能照我们普通的解说。质而言之,便是与群众相处最良的最应该具备的品格同能力罢了。再则我们要为一个事情成功而不失败,固然自己要有领袖精神,亦不能不一样盼望朋友有领袖精神。我们很容易知道无论任何事件,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好的。这样,所以我们不能不望有有能力的朋友,亦不能不望朋友都能有能力。我常想一个希奇的比喻,譬如我们是太阳,我们要有朋友做我们的恒星,每个恒星,要有朋友做他们的卫星。但我们要竭力使每个卫星变成恒星,以至于变成太阳。那便是说,教他亦渐渐有许多朋友围绕他,渐渐更有许多朋友围绕他那些朋友。这样,便结成了一个大团体,譬如这些星,结成了一个大宇宙一样。我们要竭力求自己做一个太阳,但不可以自己做了一个太阳便罢了,还要帮助朋友每人都做一个太阳。还要帮助所有的人,每人都做一个太阳。许多人见不及此,他自己成了一个太阳了,便顾盼自雄,把一切的事都集中于他自己身上。这样,便发生两个弊病:一个是他的事太多了,便容易务广而荒;一个是平素事权既太集中了,假令他死了,或有别的障碍,便会一切都乱起来。或者永远失败了。所以我们固然要自己做领袖,亦要人人做领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鲜亦未必没有人,只一个安重根杀了便完了事了。我们今天说创造少年中国,便令我们很有自信自任做领袖的人,然而若亦只一两个人,假令因这个原因或别个原因,他亦有不能自由行动于社会上的时候,我们是如何危险呢?所以从这方面说,我们虽没理由怕人家有如此领袖的精神,但如只一二人有这样领袖的精神,就社会说,倒是很危险的事呢?

  我写信黄仲苏,讨论我们的会务,我说现在最应注意的,是要打破人的中心,建设主义的中心。建设主义的中心的意思,便是表示我的盼望看见创造少年中国分功[工]与互助的完全计划。我以为这是我们学会眼前最重大的事情。打破人的中心的意思,便是表示我的不愿看见学会的事权集中于一两个人的现象。我信这亦是我们学会要防的流弊。然而现在想起来,我说打破人的中心六个字,究竟只表现了一方面的意思。就实际上说,我并不是不盼望我们的同志,要自命为学会的中心;但是我不盼望一两个人像这样,盼望每个人是这样。我们的学会,必然是要每人自命为学会的中心,才会有充满的活力,才会有雄厚的实力。推之至于社会,至于国家,至于全人类,亦是一样。我们不要想着教人人做学会乃至社会、国家、人类的中心,那是不能有的事。我们自己总要站起来做一个中心,而且同时亦总容纳辅助别人,亦使他成一个中心;但决不可只期望责备人家去做中心,却把自己本分忘掉了。总而言之,多一个自任中心的人物,便团体内多一部发动机,多一个活力的泉源。多一个中心人物,总比少一个中心人物好,所以我们尽可以不必观望人家,自己起来至少亦比不起来好。同时亦要记得,少一个中心人物,总比多一个中心人物坏,所以我们若自己把事权太揽多了,妨碍人家的发展,或养成人家的惰性或倚赖性,总不是应该。

  这样,所以我的安拉其见解,与这领袖精神的见解,得了一个调和。而且我亦深信,要说打破中心,除非人人自为中心,或多数人自为中心。现在一般太热心的青年,未免把德莫克拉西看得太单纯了,真想世界可以永远不要中心。这样干去,无论你口里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实际上只要人类还想生存,中心总是打不破的。因为当真像这样的打破了中心,社会便会呈停顿纷乱的状况,不要两天便会大家感觉得不安。那时强而狡的,他自然会出来做中心人物;愚而弱的,自然亦会五体投地的匍匐他的面前。我国革命以后,军阀这样猖獗,亦有时鼎鼎有名的政治家,都甘心把北洋系做政治的中心,便是一个死证据。所以我说要打破中心,非人人自为中心不可;亦以这一样原因,我信要求无治,非人人自治,或每个团体自治不可。我们学会的同志呵!你当真是有要创造少年中国的自觉,而加入的么?你还不立刻起来自任为学会的事业做一个中心吗?我们凡在群众事业中做事的有志少年呵!你们亦盼望这事业的功效大而久?你亦不觉得应该立刻起来,为你们的事业做一个中心吗?

  有些肯出风头的少年,他倒未必真有做一个中心或领袖的决心;然而那一副主人翁的面孔,却是摆得十足。甚至于有些人遇事自己不肯动手,却对于同事的人,颐指气使的,如待遇属员的一样。这样的少年,在学潮中亦不少遇见。我要说句刻薄话,这只当是永远没有做官僚的能力,却偏要尝试些官僚的意味。这样的人,只是官僚的缩型,当然干不了什么事。再还有些少年,或者不至于此,然而他在群众事业中间,气性大了,度量小了,每每讥笑这个,斥责那个,总以为无可共事的人,而不自咎他的不善与人共事。这类少年,虽然不好说他太狠了的坏话;然而我不能不盼望他们反省,我们是同人(fellow-men)做事,不是同奴隶做事。这些人你可以不满意,然而你只好激励他,督责他,启迪他,不容摆出那些少爷公子的气性,越败坏了大家的事。总而言之,我们真要创造少年中国,总不可靠多了人家,亦不可责望多了人家。烦重须负责任的事,总还得自己做,而且要常找最好的法子,用最大的力,善处这合群的生活。

  关于合群的修养,我很注意得人信心,因为只有得了人家信心,才可以减少因不了解而生出来的阻力,而且使人家乐于相助。得人信心之法,我的意思很注意表示一种态度,使人人共见,以唤起他的信心。这样一种公开的人格,在谈旧道德的,每要笑为务外、好名、挂招牌做君子;但我很信做好人要是有用,所以我简直看得挂招牌做君子,为我们应取的修养方法。不过这招牌要与卖的货色一致,才可以“以广招徕”;不然,岂但不能得人信心,反会失人信心,那便不是我们盼望达到的境地了。

  现在的一般人,把政客欺骗够了,所以他很怕人亏损他以自己渔利;我们要得人的信心,最要避他这样的怀疑。所以我说一方要使朋友完全相信我是无私的人,一方亦要使他完全相信我永不致亏损朋友。这一则需要真正的品格,一则需要显明的成绩。徒然想把招牌挂起来,招牌亦挂不起来的呢。

  再则我很注意使人相信我是常常成功的人,所以我以为我们不可做高远的事,或者易于失败的事。但这须加个解释。我并不是说做高远的事,或做事失败了,总是不应该。凡是重大根本的改造事业,都是高远的,不免失败的;但是高远的目的,我可以分为一段一段的路程,这是自然合理的办法。我们固然要认清我们最终的目的,然而我们不可只望见目的。因目的是太远了,许久的时候还达不到,既许久的达不到,我及群众中的稍怯懦的,便会疑惑这是终达不到的了。所以我们要认清一段一段的路程,而且有时简直可以称他是一段一段的小目的。这样,自然在大目的没有达到以前,我们不觉得他是自始至终的失败,我们还会觉得已经他是有了很多的成功了。至于失败的事,我们总要极力避免。自然我们所谓失败,常是指着两方面的事说:一方是正如上文,虽路程进步了,却未达到最终的大目的,这我已说明了是成功不是失败。一方是就方法错误,致结果与预期相反而说,这不能说不是失败;但是正如所谓跌一交则长一智。失败了一次,如详细研究此中原因,便知道某一种方法错误了。普通人说失败之中有成功,又说失败是成功的一步路,这都是说越是发现了谬误方法,便越近于能发现正确方法的地位,所以便越近于成功了。但我们终没理由欢迎失败。因为我们无论如何意志强固的人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失獉败一次,总要沮丧一次。所以只说自信心,做事的兴趣,已经可见失败的为害了。至于就群众心理说,他的疑或信,本都只根据于很浅的理由:盼望他们还知道什么失败的价值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方法的错误而致于失败的事,都是要极力避免的。是不是可以避免的呢?我想如前说计划力的完成,而且有一种修养能严密的履行那计划几于不致失败了。即令有失败的事总在小处、隐微处,人家没看出来的时候,自己便要考察出来改了他。总之,我们不可不用很严整、戒惧的态度待失败,总不可不尽力避免失败,因为他是损失群众对我的信心,加增群众对我的疑虑,而且同时一样于自信及兴趣亦受很大的挫损。许多少年,惮于精密的计划,或者太信自己的意志了,便假托说,不怕失败。其实人的意志,无论如何强弱,经一番成功,总得一番激励;经一番失败,总得一番沮丧。意志强固的人,在失败之后,至多亦只能如收拾残军,以图卷土重来之计的一样。这样的军队,试问拿他与那得胜了以后,犒赏三军,再引他前进的,是那样的有力?所以人在失败的时候,本不必懊恼太甚;但未失败的时候,总要极力避免失败。固然跌一交便长一智;亦那里来的人,一天跌几交,以求知识的长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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