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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论


  (一九二〇年四月)

  从前希腊的哲学家辟罗氏Pyrrho因为看见许多学者疲精劳神,研求所谓真事理,然而究竟没有什么结果,所以他便想着天地之内,本无所谓真事理,便令有真事理,亦非吾人智力所能知。凡吾人所说为真事理的,就他根本上考察起来,都有些靠不住的地方。他以为真事理不是研求得出来的,而且亦不必要将他研求出来;因为我们尽管可以将他存而不论,还容易些找一个安心立命的地方。世人因为他的学说是对于一切事理都持一个怀疑的态度,所以称他为Skepticism,就这字字根的意思说,便是怀疑。我们译的人,便译他为怀疑论,这是很妥当的。

  然而我这篇文标题为怀疑论,便是来传布辟罗的意思么?我于辟罗对于一切事理都持一个怀疑的态度,是很赞同的;却对于他那所说真事理不能研求出来,而且不必研求出来的话,根本上很反对。我以为辟罗若真是一个善于怀疑者,不应下这两句武断的话。世界上尽有许多的人,一方面是很怀疑,一方面却亦是很武断,如辟罗便是一个显明的例。

  对于一切事理怎么说应该都持一个怀疑的态度呢?怀疑的有益,许多学者都知道,亦都说过;然而他们的思考总不清晰,总不明确,今天劝人家为学贵于知疑,明天却又告诉人家许多无怀疑余地的事理了。我们现在果然有无怀疑余地的事理吗?试从各方面想一想:

  形而上学的方面。我们知道有个真实无妄的物界吗?我们以为眼睛看见了,身体手足触着了,这不是真实无妄的物界是什么?然而我们若学过生理学或心理学,应该记得我们所说看见触着的物界,都不是真实的物界,不过感官与物界接触,因而脑筋中所生的映象罢了。我们当真能看见物界吗?我们所以为看见的,不过视神经报告于神经中枢的一种消息。我们当真能触着物界吗?我们所以为触着的,亦不过触神经报告于神经中枢的一种消息。所以我们其实永远未知道什么物界。我们闭着眼睛,摸我们身上的疱疖,似乎是很大;张开眼睛看时,却又很小;究竟这疱疖是大是小呢?放木箸一端于水中,看时似乎是弯曲的,摸时却仍是直的,究竟这木箸是弯曲的是直的呢?我们从这样看,可知我们信感官,乃至信一种感官,便以为能知道物界,没有怀疑的余地,这靠得住吗?

  伦理学的方面。我们知道道德是什么吗?知道人生的真目的真价值在什么地方吗?浮浅的思想家,每每说道德是圣贤的话,世俗的传说,良心的命令。道德是圣贤的话吗?什么人是圣贤?圣贤是什么?倘若两个圣贤对于一件事说了两样的话,那一样的话是道德?怎样断定他是道德?圣贤永没有违反道德的话吗?什么人称他是圣贤?他们称他为圣贤,便一定真是圣贤吗?他说的话,便一定是道德吗?至于说道德是世俗的传说,看世俗的传说有几多违反道德已经发觉了的地方?前十几年尊王攘夷,重男轻女,都是世俗所以为天经地义;现在一齐根本推翻了。照这样看,世俗的传说,至少中间包含有许多违反道德的地方。眼前一般的世俗传说,是不是违反道德,还很是一个问题。怎样说世俗的传说是道德呢?论到把良心的命令为道德,自然比以上两说进步了。然而什么是良心?怎样是良心的命令?从古以来良心的命令,总没有违反道德的吗?那些愚忠愚孝的,我们不论了;并世如主战的般哈提,复辟的康有为,他们不以为顺着良心命令做事的吗?你说那是良心业已为习俗染了,物欲蔽了,不是真正良心了;然则什么是真正的良心?用什么标准知道他是真正的良心?这又是一个大问题。那就道德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又容易说,人生是为自己,或者是为社会。然而若人生仅仅是为自己,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服伺社会?为什么不可以自由的自杀呢?若人生是为社会,从那里觉察出的这个道理?是上帝的安排吗?我们为什么要服从他?是受了共同生活的恩惠应该酬报吗?什么可以说是恩惠?不是我与社会互相交换的一种行为吗?假令我实在受多了社会的恩惠,这恩惠是我请求的吗?我便应该因这两方并未同意的一种恩惠,失了我自主的人格,永远变为社会的债务者吗?他们又容易说,为自己便是为社会,为社会便是为自己。然而像这样说,为什么应该杀身成仁?身都杀了,还是为自己吗?又为什么说自杀是个罪?既不为自己了,还仍然应该为社会吗?从这样看来,现在伦理学上已经决定的理论,都值得重新考虑一番。那以为无怀疑余地的,简直是自欺了。

  自然科学的方面。我说到自然科学方面,一定有许多人觉得是无怀疑余地的了。他们以为科学是最精密最切实的人类的知识,业已经了许多观察同实验,是再没有谬误的了。然而我斗胆的说一句,无宁疑惑物质不灭的学说,有些靠不住的地方么?万有引力的定理,有些不十分正确的处所么?自然这种怀疑似乎是很无道理,而且自命为科学家的,必定觉得这是太亵慢了科学尊严的事。然这不见得科学上面便不应有怀疑的地方。哥白尼亦曾经被人家认为疯子呢。哥仑布亦曾经被人家笑为愚騃呢。我们现在所称为科学的,无非从古以来学者由观察实验推论所设立的许多假设;便是什么学说,定理,亦仍然不过略高等的假设罢了。我不是说科学的假设,便是这等不可信的东西;然而说他无怀疑的余地,总未免太过分了。科学的假设,有两种情形可以失他假设的价值:一种是发现了一件事与假设相矛盾,证明那假设的不正确。一种是发现了些事不在那假设所包括范围之内,知道那假设的不尽正确。譬如奈端的光的放射说,亦曾经盛行一时,后来经人家实验光的屈折,结果与他光素的说矛盾,所以那说便不能存在。又如古代生物不变的学说,经达尔文等实验的结果,完全为生物进化说所替代。此外科学假设逐渐进步修改的地方,若研究科学史,可以随在发见。最近电子论兴,汤姆孙Thomson的研究,说电磁质量,因速度愈大而愈加增,所以含电子的物质质量亦有变化;考甫曼Kaofmann研究,雷锭的β光线,亦说构成β光线的电子质量因速度而变化;于是奈端力学所说“质量不变”摇动了。又如爱恩斯坦Einstein的相对原理Principle of relativity出世,因知道物体现有速度愈大,对于同一力所得加速度愈小;这样便奈端的第二运动法则,所说运动量之变化与力积为比例,又有些不稳靠了。从这样看,科学上亦原没有什么天经地义。那些由很谨慎的手续制成的假设,乃至学说,定理,尽有好多时间,可以用更谨慎的手续摇动他,破坏他。我常说迷信科学的只好比迷信神权的一样,那中间只有迷信的分量不同。教科学进步的是怀疑。怎地说科学中无怀疑的余地呢?

  就上文看起来,可见在今日,人智虽然比辟罗的时候进步多了,然而那所说对于一切事理都应持一个怀疑态度,仍然是可信的真理。但是辟罗说真事理是不能研求出来,而且不必研求出来的,这话却很不对。

  何以说不必研求的话不对呢?大概说不必研求的有两种意义:一是以为与人类幸福无关,值不得我们研求;一是以为非人智所能解决,所以研求亦是没有益处。今试问真事理的研求,果然与人类幸福无关么?若是古人以为地圆的说,没有研求的价值,东西洋的文明,有今天接触的盛况么?若是古人以为人权的理,亦值不得什么注意,民本主义的思潮,有今天蓬勃的壮观么?这以外各种精神学科,物质学科的进步,虽然有些地方被今日狭隘的国家主义者利用,酿成所谓文明之毒;然而社会组织若加个根本的修正,这些文明亦处处给人类以远大的希望,这是已往的人类研求真事理的效益。现在一切学术便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位吗?许多学者都承认这不过进步的一个阶段,以后应该有的进步,还不知有多少。现在人类便算有了圆满幸福吗?凡有知识的人,都知道现在世界还有许多缺陷,许多痛苦,以后应该筹补救的地方,亦不知有多少。然则以学术的进步,补救世界的缺陷,这正见人类的研求真事理,与人类幸福有很大的关系。从前的人,若信了辟罗不必研求的话,世界便不会有今天。今天的人若信了辟罗这话,世界进化的将来,人类幸福的将来,都划然中止了;这却是人类不能承认的主张。

  他说真事理非人智所能解决,所以研求亦是没有益处。这便是真事理是不能研求出来的意思。若以不能研求,证明不必研求,这自然很可以教人类绝望。然而这不是欺骗人类的话吗?研究人的智力问题的,大概有三种意见。常人以为人是无所不知的,辟罗派哲学家却以为人是毫无所知,这是极端的意见;许多谨慎的学者,却想出人智有一定范围的说法,他说在这范围之中,人是无所不知的,出了这范围,人却毫无所知,他将这调停。前两种意见,有许多人赞成他。然而细想一想,我们已经知了许多,自然以为毫无所知的错了。我们又有许多怀疑的地方,自然以为无所不知的亦错了。就人智有一定范围说,事实上固然妥贴些;然而人智有怎样的范围呢?这人智范围,果然是一定的,是一成不变的吗?用什么做标准,决定人智范围是怎么样?照历史上看起来,人智是一天天进化的,倘若有个什么人智范围,这范围一定有随时代以扩张的可能性,一定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说人智范围,不是像我这样讲,那是说人智究竟的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古人的智识固然没有到这界限,今人的智积[识],亦没到这界限;所以人智的进步是能有的事,但是总是在这界限以内的进步,论到界限以外,便不会有进步了。然而什么是人智究竟的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呢?野蛮的人,以为人智无论如何,总进步不到能在天上飞,在水里泳的田地;然而现在的飞行机潜水艇,小孩子都知道是的确有的事情了。乡村的人,以为人智无论如何,总进步不到能不帆而驶,不御而趋的田地,然而现在的汽船摩托车,城市的人看得都十分厌烦了。这些粗浅的地方姑且不论。譬如形而上学对于物界的讨论,康德以为人智只限于物界的现象Phenomenon,永远不能知物界的本体Noumenon,他这话很得后人的称赞。然而仔细想,他这话限制人智的范围,靠得住吗?我不能说现在的人已经知道了物界的本体,然而所知道的,必不是仅仅只物界的现象,我们现在不是已经知道物界现象,虽然凡物是有重有色,然而其实这物本无所谓重,只有向心力离心力;这物亦本无色,只有疏度密度吗?康德以为人的智识,必定限于感官摄取的映象,这便是他立论的根据;然而人智并不限于感官,科学的进步,已经为我们证明了许多超感官的事理。然则便康德所以为永远不能知的,又何以见得当真是永远不能知呢?所以说人智是有一定的一成不变的范围,这话是太武断了。人类只要肯前进,我虽不敢担保他有一天得着他所求的真事理,照已往的推测未来,应该是很有希望。那以为真事理一定是不能研求得到的话,总是错了。

  我对于辟罗的意见是如此。综合起来,我的意见,是以为对于一切事理,都要存一个怀疑的态度;然而对于怀疑的事理,应该研求;研求出来的结果,我们仍然要用个怀疑的态度看待他。

  为避免误会起见,我还应该解释“怀疑”一个名词,与“不信”两个字不是一样。我们平常用字,虽然把疑便看作不信,其实疑一个人在信不信中间的一种态度。我不是以为万有引力的定理,一定不可靠,我亦不是说那是一定可靠的。这“一定”两个字,我没有权柄说,世界一天未毁灭,矛盾的事理或有一天还会发现,无论怎样聪明智慧的哲学家科学家,亦同我一样没有权柄说。说与不说有什么关系呢?以为事理都是一定,便不肯反省了,亦不肯听新出的反对理论了。徐柏林制飞艇,德国人起初笑他是整理古董。哈伦德制潜水艇,美国人亦都不肯信他帮助他。总而言之,他们以为那是“一定”不能成功的事罢了。怀疑的人,不应该说任一件事一定是的,亦不应说任一件事一定不是的;我们未自己研究一番不敢说一句话,便令自己研究过了,仍然要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因为古时已经有许多大聪明的学者,经了很谨密的研究,所以为一定是怎样的事,都被后人考察出他的谬误来了;我便研究过,又一定没有谬误吗?我以为一定信一件事是武断,一定不信一件事仍然是武断,最妥当的是怀疑。有人说,你若教我对于伦理学上的问题,件件事都怀疑,那我的一切行止,怎样决定呢?我想这好解答。我们的行止,自然应该决定于现在比较真正些的良心的命令。因为良心原是人类的本能,同自有人类以来反复的利害经验的结果。若我们能多避免些习俗薰染,物欲掩蔽,靠这等良心决定我们的行止;所有行为便不能合于至善,亦比别样方法稳妥多了。不过我们一方面力行,一方面仍须随地反省,随地考察反对意见,总教我们常由较不善的道德标准,到较善的道德标准。至于因观望较善的道德标准,便不力行较不善的道德标准,这一定是懒惰的人,不知道道德与人生的关系的人。我很信道德便是人生幸福的路,可惜这里不能详细谈他;然而人人从事实上亦可以考察出来,本不待我多说。我们知道他是幸福的路,不去实践,这是愚蠢。因为观望一个更大幸福的路,便不实践眼前较小幸福的路,这亦是愚蠢。然而现在一般死守旧道德的,经人家指明了他所走的是不幸的路,却仍然不肯丢了另寻幸福的路走,这亦自然是愚蠢的又一种。

  而且我并不说眼面前的一切事理,一定都不是真事理;因为我原讲过“一定”的两个字,我没有权柄说。然则换一句话讲,眼面前的一切事理,或竟是真事理,亦未可知。我们有什么法子知道他究竟是真事理不是?我们的法子是反省,研求,是注意新出的反对意见。自然不是说现在事理都是错的,违反现在事理的事理,都是对的;然而一切事理,总应该用怀疑的态度对待他,总不应说无怀疑的余地。

  世界各方面的进化,都起源于怀疑。然而常人因求心灵上的苟安,总不肯怀疑。他以为他已经知道真事理了;假定他以为未经知道,便以为真事理是永不能知,而且亦不必知的;再不然便说知的一部分,是已经知道,不知的一部分,是永不能知,而且不必知。这是何等无志气的心理状况呢?看人类已往的历史,一个学说通行了,便成了一种偶像。若要打破这个偶像,先须费许多气力,甚至要牺牲许多人的生命名誉。而且成了偶像,许多人便没有明见看破他,更没有决心推倒他,便有这明见决心了,能不能奋斗过环境的压迫,群众的阻碍,仍然是一个问题。然而假令看破了,奋斗胜利了,旧偶像推倒了,这成功的一方面,自身又会成了一种新偶像。人类的心理,他总想要依附一种偶像。他以为没有偶像依附,便如丧家之狗,茫然不知怎样了。所以他出这种迷信,便入那种迷信;这里解放了,那里又束缚起来了。这实在是进化迟滞的总原因。用什么法子救正呢?只有养成一种性质,对于事理不轻可决,不轻否决。无论什么天经地义的律令训条,无论什么反经悖常的学说主张,我们总是一律看待。这便是怀疑。世界将来若是有进化,这便是促世界进化的惟一工具。

  康德称笛卡儿是武断,然而康德人智范围的学说,亦武断了。辟罗以为除他以外的哲学家是武断,然而辟罗人智不能知真事理的学说亦武断了。我奉劝学者都慎重些,常预备欢迎新学说到我心里来,亦欢迎他到我耳朵里来。能欢迎新的,还应该欢迎更新的。我不是说新的便是好的,然而总不定不是好的,总值得我们反省一番,研究一番。我常想古董的儒者,他只知道看经书骂人家看纲鉴是务外。其次看纲鉴是知道不骂的了,然而还是骂人家看子书是务外。其次看子书是知道不骂的了,然而还是骂人家读外国文,学数学是务外。其次读外国文学数学是知道不骂的了,然而还是骂人家看报章杂志是务外。其次看报章杂志是知道不骂的了,然而还是骂人家结会社,为社会服务,是务外。人类的知识进步情形,便不过如此。我们自命为有思想的人,要彻底想一想,你心中有什么是天经地义?他果然是天经地义吗?有什么是反经悖常?他果然是反经悖常吗?你把天下的学理,不说是老生常谈,便说是好奇立异,没出息的人,你以为你算得有定见吗?

  我这以上所说的话,究竟对不对,这亦值得反省一下。然而我有这意见多年了,亦扎实经了许多次的反省,并亦常预备欢迎反对的意见,到今天我还是不知他不对的地方。或者这竟是对的吗?姑且写出来,与读者大家商榷。你们怎样想呢?我仍是欢迎反对的意见,仍是预备加无量次的反省呢。老聃说:

  “且吾之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1]者,焉能解人之迷哉?”

  载《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十期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邮:通“尤”。

  (1)本文系恽代英对他一九一五年五月至一九一六年三月所写的同名文章的进一步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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