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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沈葆秀


  致沈葆秀(1)(一九一八年三月一日)

  葆秀大鉴:

  卿爱读吾书札。吾去年往庐山,曾数与卿书,卿心甚悦,岂意今日致卿以书,乃与卿幽明隔世耶!自卿弃吾以去,吾每夜不得卿入梦,窃意卿不致恝然于我如此,[1]吾心中近来不知是何味,每日惟愿他人替我作事,又愿嬲伯文兄弟等谈心。[2]吾万不料卿之舍予如是之速,而前日与卿所要约之事,一切尽成虚空也。夫此五浊世界[3],弃去固何所惜。然卿竟不为我厮守三五年乃至十年,使我至今日嗒然茫然,[4]无以为主,此诚非意计中事也。……

  昔日相晤,谈时以口对口,以心印心。今日尚思此境得乎?吾今日亦不知卿已何往,吾焚此书亦未知能入卿目否?惟吾之胸臆有不能不为卿一言,卿能幸不以为烦絮,倘更能于吾梦中有以答复我,则幸甚矣。

  吾致卿之挽联,现悬于卿灵前,未知能入目否?倘未入目,告我当抄寄一阅。伯文亦有一联,闻大姊、三妹各拟致一联。[5]吾已与强弟[6]言,彼等所拟如无大疪谬,以少点窜[7]为妙,盖使卿得享受彼等自然之情中所发之自然之文,较高文雅典尤有价值多多也。

  卿去吾而逝时,吾固完全未能预料,想亦非卿意中事,然竟不免于此。连日怅怅,吾书此时,汝所生之儿尚健在。以吾心绪不宁,故久搁笔,今续书,此时汝儿又夭。他人言汝挈彼而去,彼诚在汝侧,慰汝寂寥。吾虽不能见,心初无悔。……

  卿去时,吾已跪于岳父前申明不复娶,此事在汝生前屡与汝言之。近来他人宽慰我者,其言语常为我留续娶地位。父亲大人尚未归,此事尚须经一大奋斗,然吾意已决,应终不致负卿。吾不续娶,在家庭固恐内主无人,然卿既弃予,予何从得如卿之女子?且即得此等女子,予何能忍于负卿,而另寻新好乎?予终于独身矣。家事俟四弟[8]娶妇了之。未独立而娶妇,固有难言之苦,吾与卿常身受之,然今既为予与卿,故使四弟受此苦,予必竭力辅助四弟,务使于必要之金钱,皆有以自给,谅卿亦不以吾此等用钱为浪费也。此次之家变,父亲大人闻之必甚郁抑,此事予必尽力安慰。……

  此次为卿丧葬费,诸父[9]怜予及卿,故颇从丰。予知卿必不欲丧葬有过于先妣,故诸事以先妣为节。……予已与全叔[10]商议,予备将来合葬。全叔言,可做到。此语谅卿必甚乐闻,予等前言同死,卿固笑吾面漫,吾今日固念念于卿,然不能舍一家之众,并天下待我援手之人而就卿,惟有待天年之至以与卿同穴耳。此事全叔既经答应,想父亲大人亦必允许。予思汝钗钿衣服留之无用,且恐逐渐遗失,故予拟禀明父亲逐渐变卖,暂假以为汝丧葬费之一部分,有余或作捐款,用汝姓名捐作正当之用。予意父亲或亦先余汝知吾家庭财政状况,亦知予财政状况,自有不得不挪借卿款之苦。惟予就业后,必尽力还卿,仍以卿名义捐作公益。余更拟他日所入,仍以十分之二与卿,如卿在时。此款或作捐款,或留为将来开办葆秀大工厂之用。卿在时不曾言拟办此工厂,招收贫穷妇女学习手艺乎?予必一一本卿原意,并即以卿名作厂名,非必要不参吾股。总之,卿虽死乎,视之犹生,且必使卿有长生不朽者,在使他人言予必连及卿,言卿必连及予。卿闻予言,谅必色然喜乎?

  予之视岳家,必视卿在时尤厚。仲清[11]兄弟苟力所及,余必提携之,予知此亦汝心所系。仲清约可望成功,彼亦有致卿挽联,文虽不甚佳,尚知感卿平日提携之德也。

  予等屡言,他生作夫妇,如非必不得已,愿勿忘此语。予必葆守予之贞节,使他日无愧于汝作配偶也。

  吾甚望汝能常见于梦魂之中。如能常见,如在生时,则尤善。然汝知予之志愿与欲望,汝必不忍戕害予,亦必不忍任妖鬼戕害予。予尚将普济世间一切少年,汝能阴助予,使予成功,则予名不朽,汝之名亦可以不朽矣。

  吾拟寄汝像片一纸,并将汝与我结褵三年来琐事叙为一篇,投登《妇女杂志》,登后予必焚一册与汝。此后,予每逢月之十五(阴历),必致汝一函。其他之日,予将勉求不念念于汝。……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呜呼!伤矣!西神[12]致书,冼伯言[13]问我在武昌否,则卿之像片及记事定可望登录。三妹梦卿言,赖陈嫂子之救而得生,岂幻梦耶?抑汝果复生耶?抑已投生于陈氏耶?仲清之挽联已录一纸焚化。彼财政情形卿之所知,彼惟节省杂食之费购箔一块赠卿,此亦手足之情发于自然者也。

  代英

  选自恽代英一九一八年日记

  注释

  [1]恝然:淡然,不经心。

  [2]伯文即沈光辉,沈葆秀的长兄。

  [3]五浊世界:佛教用语,称人世为“五浊恶世”。

  [4]嗒然:灰心丧气的样子。

  [5]大姊为沈润芝,三妹为沈葆林,又名沈振。

  [6]强弟、四弟均指恽子强。

  [7]点窜:修整字句。

  [8]强弟、四弟均指恽子强。

  [9]诸父:伯父、叔父的统称。

  [10]全叔:恽全夫。

  [11]仲清即沈光耀,沈葆秀之弟,沈葆英之兄,恽代英之内弟(后为内兄)。时为中华中学学生,互助社成员。北伐军到达武汉时,沈光耀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跟随恽代英做秘书工作。国共合作破裂后,精神失常,后死于其江西大姐家中。

  [12]西神:《妇女杂志》编辑。

  [13]冼伯言:广东人,即冼震。冼伯言,恽代英在中华大学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又在中学部同事。系互助社、利群书社、共存社成员。后长期从事教育工作。

  (1)沈葆秀为恽代英前妻,1915年结婚,1918年2月死于难产,年仅22岁。恽代英十分悲痛,在日记中用书信的方式,写了四封信,表达对她的哀思与怀念,还撰写了《临产之大教训》和《叔身日览》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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