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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澜阁自叙


  (一九一七年)

  吾前事俱详述于乙卯、丙辰两年日记。今自叙者,仅及近年之事及吾一切性习。吾之性习颇多不与人同者。首述饮食。吾幼即于食物多所好恶,所恶者太甘之物,如洋糖等,及一切酸、苦、辣之味。海菜除海带丝、江瑶柱,不以入口。小菜除豆腐及豆腐干、芹菜、韭菜,不以入口。水果等均不入口。其所以不入口之故,自己亦难言之,大抵自幼所习,偶强食之则吐出。全叔曾逼试之,固不爽也。近年习得食白菜、萝卜,甚甘之。海菜亦习得食,海参、淡菜则究不十分悦之也。喜食肉,且喜食肥肉,然常自不欲多食为累。牛肉本家中所戒,亦从未入口。羊肉以己身属羊,幼尝有令勿食者,今亦不能改此习也。凡属果物,无一事入口者,虽间于不得已时食之,意终不欲。故每为客或被招宴,恒不能举箸也。又鳖蟹等亦所不食。

  以上述对于饮食之过去及现在也,然吾自身对于饮食之改良理想则异于是。吾常服素食之说。试行之不久而辍,以吾所食素菜种类甚少也。天生万物一切平等,断无令人类以他种动物供口腹欲之理。且屠戮支解,俨然无异操刀以欺弱小之同类。亦非仁人所宜为。吾初次之试行素食,一本于少文、厥明之鼓吹,一感于某日之以箸支解鱼体,恻然悯之,故立此志。后虽作辍,心不忘也。吾意欲广习多食蔬菜,又因卫生起见,欲多食水果。然此二者皆与所嗜相背,屡欲行之,而屡不能行也。

  对于衣服,吾不喜华丽,每着丽服心如有所不安。一由于不惯,一由于非心所愿也。吾尝愤世人骄侈之习,欲以己身力矫之,故衣履破而不易,敝而不舍。同学强欲以不耻恶衣与吾比,然鲜有能至终胜余者。彼不胜余者,则反讥吾之不爱整洁也。究平心自问,吾亦非能不耻恶衣者。吾对于衣服之理想,以整洁为上,若华丽则勿取。吾意将终不服绮罗。为衣,但取轻暖,适于卫生而已。彼以衣服骄人或恃衣服为生者,吾不敢与之伍也。

  吾甚拙于交际,然以吾之自筹生计,定然与他人异趣,故于交际之拙,亦不以为忧。吾不愿交尊者,不愿友有富贵气人,不愿友多机诈心欲愚人以自利之人,其他则以爱众亲仁为目的。吾之理想,每欲以助人为求人相交之法。吾于同辈每不设戒心,尽所知以告人。但每有等人,稍与之深相结纳,则自以为牙期之侣,吾殊不愿承受此名。知音一语,谈何容易。我有何音受知,彼有何音见知于我,我殊不欲见此好相标榜之人,既为我窃名,更欲与我并名于世也。然尽有一无能力之人,亦腼然出此言于口者,不知世人何以轻与人许为知己如此之易也。

  吾于生计,颇不似一般所称为志士者之疏忽,然吾又有吾书痴之见解。吾甚不愿效世人之奔走征逐以求升斗之食,亦不愿与人胁肩谄笑、强相交结,以自固其生,吾将完全持吾之知识之能力,以换将来生活之具。其成功固吾所望,亦吾所信。如不成功,吾亦难为五斗米折腰,为口腹以丧其志也。

  吾愿富,然亦不畏贫。富必有以利世,贫必有以守身。吾每悲同辈少年之不得善教养,以浇其天性,促其生机。吾誓必救此时或将来之少年,尽吾力以辅助之。吾自信以知识能力求富,为必然可能之事,故吾信吾将来必能成吾此志也。然如万一出吾所料,生计场中决非直道可行者,吾必宁守贫安分而不妄与小人争鸡鹜之食也。所谓读书人气节沦丧久矣,吾尽心力必有以矫正之,即令天下于此浊世中,群呼我为书痴,吾亦无所憾。

  吾自问于思想一方面有可赞叹之发达,古来有何人可以为比,当世有何人可以为比,吾殊不愿轻与之比也。吾尝自信于思想界可谓为发明者,且已有发明之成绩,如文明与道德之关系,人智之进化,及其他关于真理及无政府、共产等主义,多有惊人之语。在他人或不以为有何等惊人之处,无自信所言,或他人梦想不到、或从未明白知悉、或知而不能以言语形容者也。吾脑中有无数之新奇思想,作文可数年不愁无材料,且以经过事实观之,思想之日益发达有不及作为文章以告世人者。世人作文每乏思致,吾适与之相反。吾每自思,或吾之天才非人所及,古今中外无可相并者。此言未免骄妄,然吾每有此念,时一现于心中也。

  吾于思想,不但知其事当然,且凡知其当然者,鲜不知其所以然,绝无常人头脑永不清楚之状态。故即为学言之,皆能自知其得力所在。此事如在困而知之之学者,原不足奇,吾固于一切学问皆未费何等力,而所以知得力所在,皆由事后反想得之。如作文一事,是其例也。吾文十三岁时即为师长赞美,然吾读文不过十余篇,能记忆者更少,能涵蕴其味者更少。吾不知吾文何由而得师长赞美也。迩年来始渐思得之。既思得之,则有困而学之之学者所不及知者,吾亦不自知吾脑力之发达何似也。

  吾为文皆不预布局面,见题即直抒己意。亦不好矫作古语奇语。但偶一为之以为笑耳。吾作文振笔直书,新颖之思想自然由笔尖写出,此思想之由心至手、至笔、至纸,顷刻之间耳。于顷刻之前,吾固无此思想也。此等奇境,吾每作文即遇之,仿佛若仙助者。言谈之间亦然,每有隽语冲口而出,自讶其奇,确非所料也。

  近来作文动笔辄数千言,尽日之力万言可致。吾作文仿佛言语,然自思亦不至极俗浅者。以吾不饰字句则笑吾文之俗,然吾意,彼笑吾者未必不较吾更俗,或且不成章、不成段、不成句、不成辞也。近来既好作长文,渐学预布局面。不布局面,辄至杂乱颠倒,此亦经验所得也。

  吾为文向不用稿,故每有误处。然吾好将错就错,故作周折,以自圆之。自圆之究竟有效否,殊难言之。然多能令人仍觉其自然,他人阅者决不知吾此中有何等周折也。

  吾非无机械心,然吾自思尚未以此害人。吾最不愿他人以机械心待我。他人以此欲取利于我,我虽阳为不知,必使彼一无利可取,虽吾愿助之处,亦一概不助之,盖使彼等以此得利,无异助长其恶性也。惟吾绝不尤而效之。吾自问每有吃小亏而一语不发之时,他人或以吾不自知或不能设法报复,但吾自信不如此也。

  吾于旧友每念念不忘,自问待之之情,与旧时无殊。但书信过从每疏慵不时。他人不谅或不能无怪意,吾反躬殊无怍也。

  吾言似骄而无当,然鲜有过实者。如去年考前欲获冠军,卒酬吾愿。吾今后尚欲得冠军至于卒业,非好上人,吾自以实力得之,以有为也。

  吾于校中有力者恒相远,一恐彼溷吾以各种杂务,二恐于其中得无数嫌怨,殊不值也。但校中每有相须之事,辄有召余之时。余意在教师在同学必多以余与伯言同为学生有势力者,余殊不愿有此名。惟每为校中作事必尽力,他人不知,或且以余为求此名也。

  余有一恶习,自小学至今未改者,即好于小事中犯学规是也。吾在龙正初等,教师每以余能而宽恕之,然以此为彭师所手责,一次在高小为徐国彬师所呵责,张宪武师所批责,然至今仍时现此弊,教师每诮笑之。

  晏起晏睡之习若成于天性,无论立若干次志鲜能改之,此亦可耻之事也。每以此晏到堂时刻,吾意他日必买一警钟以救此弊。

  吾既不娴交际,对人每失礼,吾颇以此为病。然亦屡改而时不免失误也,虽家庭中亦每失礼,自思殊可笑,亦无可自逭之事也。

  友人自去载自叙所述者外,不可不述者,如余景陶、夏长清是。余君旧每试冠军,此时与吾等交甚浅,以吾等所知,似嫌太用心,而未必有何等实用之思想。今日与之相接,乃知大非所料,岂非吴下阿蒙耶?抑前者吾固未之知其情耶?以近所见,余君大有思想,既与余等倡自助之约,又屡倡议设学校议会事。虽不见实行,要非常人所能道也。余君纯良能自约制,吾友亦吾师也。

  长青持身甚严,近世见斯人真鸡群鹤也。彼拘谨似未免太过,若妇人女子。然彼自爱之深,闲恶之严,虽自命为君子者,亦不逮万一,吾甚佩之。

  去年最得意之事,即为投稿之成功。此事乃职业成功之小影也。吾初与少文谋,苦学若无成功之望。今之情形去成功不远,吾考试冠军,不须学费,加以屡次投稿所得,颇足购学用书之半。自今以后,吾更思完全自立,除吃饭外,均不以累家庭,事难做到,然必勉为之也。子强弟近亦有自立之志,即葆秀亦每以自立为言,吾必竭力助之,以期一二成功也。

  学校考试,被试者每有看夹带等弊。吾在北堂每试以交首卷名。吾缮写极快而不须稿。知者,直书不假思索。不知者,妄设一答,亦不甚舞弊也。吾此时每为亚安作答题,吾爱之,故不惜枉道以为之。然吾交卷之神速如故,诸师监堂者,每伫立吾侧,吾卷立就,以此皆信吾不舞弊,不知看书等事。吾初非不间一为之也,特为之之时甚少耳。汉西先生言,北堂考试不看书者,惟吾与修已。吾念此言重辱先生之明,不敢自暴。自入中华几为同人所引诱矣,赖少文、卓然自立为全堂惟一之不看书人,故感而仍复不看书之旧,亦以恐汉西先生之诮责也。吾自是后立志坚定,且深信不看书而列前茅,绝不为难,吾深信此义,悍然行之,果有成功。吾自喜有此决见,又有此成效也。

  吾于革命前即投杂稿于中西报,革命后投稿群报,有时事小言颇长,恐稿今佚矣。又投稿消闲录中华民国公报,有雅斋谜语颇长,此时中颇投稿论文于各报,均不售。后投《义务论》于《东方》,为投稿之一新纪元。

  吾善笑,不知从何时起。盖自与一般少年名士周旋,已为人知有笑癖矣,中华同人呼我为Laughter〔笑〕。飞生亦善笑,不逮余。民樵、濬生更不及矣。

  吾好与小儿游,好自己留存小儿状态。在河口时,忆父亲大人言,吾有孩气,吾固不自讳也。在中华,飞生等呼为Youngster〔少年〕,亦即此意。

  选自恽代英一九一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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