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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性之修养


  (一九一七年一月七日)

  中国社会事业之不能振兴,为中国前途之一隐患。其所以社会事业不能振兴者,何故乎?此一重大之问题,亦一繁难之问题也。兹篇所述,就作者意见言之,归咎于公德、公心等八德不具之弊。其说详尽与否,固未可知,若确切或无可疑。虽然,读者对于此问题,岂有其他之研究,可补此说之不及者乎,本社甚望其不吝佳篇,以相与商榷也。

  记者[1]

  学者谓人类为社会性的动物,乐群之德,本于先天。吾人反身自思,如独居无偶,则默默寡欢,可证其言之非诬也。人类之所以相聚而为社会者,其原因非一端。举其大而重者,则有天然之迫压,如气候食物之类,有人事之迫压,如通工御侮之类,皆所以使人自然而以利害上关系,结合而为社会者。自此以外,犹有最重要者,即为上述先天之社会性是也。吾人之与他人结合而为社会,初不必事事出于利害关系。故每有对于吾人无益之事,而吾人为社会为之者。更有对于吾人有害之事,而吾人为社会为之者。如毁家杀身之义士,彼初不自明其所以然,而惟以为必如此而后安。此无他,盖人类之社会性,即形成社会最要之原素也。

  使吾中国人而同为人类,则亦必有人类所通有之社会性。虽然,吾人之社会性,果何如乎。以吾所知,若独居而寡欢,固足证吾人之有社会性,无异于他人。然吾人之社会性,仅如此尔,此外更无足道者也。使吾国无须强固之社会,而可以立于天演之竞争场中,吾无取于多语。吾国惟无强固之社会,故弱,故危,故吾人之生命财产,国家之存亡,种族之存亡,均仰息于眈眈虎视之强邻手中。吾人将安于此境耶?将不能安而欲有以拯救之耶?西人谓吾国民如一盘散沙。夫沙之所以散者,以无黏液性也。吾人固有先天之黏液性,不知修养而利用之,乃至被他人以散沙相比,即吾人真为散沙矣。究竟天使吾人为散沙耶,抑天固不使吾人为散沙,而吾人自为散沙耶?

  吾国近日一般人所急者,为建设良善政府,然此末计也。社会不强固,政府即不强固。纵有良善政府,安能遂造就良善国家耶?智者或知从事社会事业,冀图造就富强之根本,此较奔走于政治潮流中者,固加一等矣。然有憾者,社会事业非空言所能造就也。在缺乏社会性之人类,犹有不易言者。吾国之唱社会事业久矣,名人之宣言,从事于社会事业者众矣,究其成效何似?其成效之所以不著者,以未知修养一般人之社会性,为社会事业之根本故也。

  今人好集会结社,以行其所谓政治或社会事业,然所结之会社,未有逾年月而不消灭者,此即吾人缺乏社会性之确据也。吾人会社消灭之原因不一,有受外界之压迫者,有因内界之争讧者,有为经济之恐慌者,有由分子之携贰者,总之吾人缺乏社会性,故缺乏团结力。缺乏团结力,故不能自维持其已经结合之会社。欲改良社会,似建设社会事业,以吾之愚,舍修养国人之社会性,更无由也。

  吾尝愀然有所思,恍然有所悟,以为吾人欲修养社会性,有不可不注意者八端。兹以次缕述之,倘亦真有志者所愿闻也。

  (一)公德 吾人欲从事于公共之事业,则当视公共之事业,如己之事业。公共事业之成败,如己之成败。苟非然者,事未有济者也。吾人之习惯,对于公共之事业,每好插身其中。既插身其中,又不尽力于其事。故凡公共地方,必异常凌乱,公共事业,必异常荒废。虽家庭之中,庭除不如卧室。城市之内,街道不如人家。盖其视公共事业,为无足轻重。偶投身其中,非其心别有所为,即出于一时游戏之心理。此所以不能责望其有何等之效力也。至于不知爱惜公物,亦出于此同一心理,而为吾人社会事业之大阻碍。吾人不欲为社会事业则已,苟欲为之,则公德之履行,当为重要之条件。不然,吾人社会永远如此,无进化于强固之望矣。

  (二)公心 吾人欲从事于社会事业,不但当有履行形式的公德之义务也,于履行此公德时,又必以大公无我之心将之。今人之倡社会事业者,果能如是否耶?吾人果为社会倡社会事业,则当以社会之利害为行事之标准,不可以一己之利害参于其中。以一己之利害参于其中者,使一己利害,与社会利害相冲突,必至为一己而牺牲社会。如此尚安有所谓社会事业耶!吾人之为社会事业,不但以一己利害参于其中,且有专以一己利害为目的者。以一己利害为目的,犹云此普通之利己心,无可责也。其所以为一己之利害者,又不用正当之手段以求之,专以愚弄其共事之人,或自为首领,或僭居要地,以多集徒党,供其机械,张其声势,为惟一之妙法。不知同一人也,苟非至愚极拙,安有诚心以供他人之愚弄而无怨者。苟不能无怨矣,非携贰即争讧。携贰争讧,非共事者之过也,彼愚弄之而使之携贰争讧者之过也。吾国尚有一种会社,居于此等情形之下,其徒党不携贰不争讧者。骤然视之,似一种不可解之现象,然实无不可解也。是其徒党必亦各有利用此会社之处,互相利用,互相愚弄,以各求其一己之利而已。夫互相利用,互相愚弄,此小人之交,绝不可长。今尚未至其时,故无携贰争讧之事耳。使彼此利害接近,至无调和之余地时,此等结合,立即破裂,立即消灭。但观此一时之现象,而以为是居群之道,岂可乎哉。

  (三)诚心 世界既日进于浇薄,作事者皆以手段相向。每以为非手段,无以驾驭徒众,进图事业。不知手段之可恃,至有限也。吾人于不得已时,固不妨略参用手段,然所谓手段者,必根本于诚心,如父母之教赤子者然。父母之教赤子,或不免参用手段,然此手段,非愚弄赤子也,教以有利于赤子也。惟其以有利于赤子为宗旨,故他日赤子而悟此之为手段,不但无怨于其父母,且反以为大德,此无他,诚以感之故也。吾人之居群,亦类此。使吾人不得已而以手段对待他人时,必预为他人谋何等利益,以补偿之,至少亦必使他人不以此而有所损失为限。然今人果何如乎?彼等在社会中,专以手段愚弄他人,裒他人以利自身。夫裒他人以利自身,此于他人为仇敌之行为也。幸而不为所觉,固希有之事,如不幸而为所觉,则彼必直视我为仇敌,而不轻恕我。彼不但不助我为社会事业,且长为破坏我事业之人矣。由此观之,手段之为物,善用之,固或可以济其事,不善用之,徒树敌败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吾人安可不知所戒乎。进言之,所谓手段者,非必不可不用者也。吾人欲与他人协力以成事,则必望他人以至诚为吾协力。欲使他人以至诚为吾协力,吾必先有至诚之心,以感发之。惟诚心感诚心,亦惟机心感机心。吾人欲得他人之诚心,而以机心感之,其道岂不远哉。吾群中果有以一己利益为社会事业者,此固吾人之败类。吾惟愿其先能洗心涤虑,然后有以进语之。其果真有志之少年,为社会利益为社会事业者,吾则愿其用诚心愈多,用手段愈少,以造成无懈可攻之会社,而期其日进有功也。

  (四)谨慎 社会事业,非人人所能办,非无才具无涵养之人所能办也。吾人苟欲为社会事业,则当认清社会事业为一种之事业,如吾人作工营商之为一种事业者然。此等事业,均当以精密之计划;详慎之手续从事之,方能责其成功。社会事业亦犹是也。凡发起会社,兴办事业者,每急期其成功而不顾其根底之不十分稳固。其会议也,以少数人之意见,压制多数意见,以特别情形,抹煞普通情形。故分子之意见,鲜有能于会议中作充分之表现者,但随同表决,徐作他法耳。今设一例:有僚友会议馈献长官寿礼者,一领袖起言:今日每人摊款,不可太丰,酌量情形,可每人十元,虽贫者无不办也。领袖既言,自矜洽当。力能办者,噭然应之;其不能办者,亦惟唯唯。彼非不知反对也,领袖既言虽贫者无不办,能办者又噭然应之,彼将何辞以反对。如自承其贫,十元应无不办,领袖固言之矣。如自承并十元仍不能办,此无异对众人宣言,家中处境较彼所谓贫人者犹不如,人亦孰甘此辱者乎。今发起社会事业者,每犯此弊。夫彼苟使人人吐其情实,而徐思善法以处之,其事业非必不能成。必为此强追[迫]之论调,使力不足者不能启口,而阴怀携贰。即不怀携贰,他日亦无以酬其诺,使名为已成之会社,每以此而牵动而消灭,此无他,皆作始不慎之过也。吾意真有志为社会事业者,当随时守其谨慎之德,而作始尤甚。彼轻心以掉者,皆不崇朝而败者也。

  (五)谦虚 为社会事业,与一般事业无异,必守吾人谦虚之德,乃能日进光大之域。满遭损,谦受益,此天地之常经,无论在何方面,皆可验其不诬。故吾人为社会事业,仍不能不秉守此德者也。吾人有一种恶性根,凡为某种社会事业时,必自以其所为,非他人所及。虽社会评论之者,初无褒语,亦初不以此馁其自信之心。夫自欲其事业超越于他人,此固竞争之美德也。事业初无超越他人之处,而固自以为超越,或并有不及他人之处,而反自以为超越,此自欺耳,岂君子所宜有之性行耶。吾人一处身于社会事业之中,既不免有德色,[2]此等心理,即所以不能谦虚之故。夫吾人托社会以生,社会事业,本吾人之事业,处身其中,有何可以自矜之处。彼自矜者,先误认己身社会,两不相涉故耳。吾人真欲为社会事业,当打破此谬念,自始至终,惟以此事业之成败,为最要之事。凡有可以玉之于成者,无论何等之批评,皆欢然以受之。苟无关于成败者,无论其为毁为誉,皆漫然以应之。大海非一水,大山非一石,成大事业,而不愿闻逆耳之批评,岂有当哉。吾见今之为社会事业者,逢人则自伐其功,使人欲有讽谕,而无由以进。即不识忌讳,而妄有讽谕矣,彼必以为敌党之诋毁,毫不自加反省,盖彼固以其所为,为不世之功。心中所盼,惟世人之赞誉。若彼既为社会尽力,而又责其任劳任怨,此固非彼所愿,抑亦非彼所堪。彼意此非酬庸之道,亦大悖于人情也。虽然自古成大功业之伟人,未有不为国家国民,任大劳受大怨者,若器小易盈之辈,岂其俦哉。

  (六)服从 吾人社会团结之不强固,一般国民无服从之性格,亦为最大之原因。吾人非不服从也,但知服从权力。权力所在,虽禽兽犹崇奉之;权力所不在,虽圣贤亦轻蔑之,此所谓奴隶性格也。吾人所谓服从,异于是。服从者,本于敬爱之心,以服从其应服从之事,如交际则服从其友人之规则;结社则服从多数人之意思是也。吾国人生于无规则之空气中,人民除服从权力外,几不知有所谓服从。即如交友肯服从友人之规则者,盖无其人。使甲揭一纸于会客室,禁客坐不得过三十分钟,客之见者,必勃然内愠,以为是大不敬。彼意以为吾之来造访,乃纡尊之事,坐之久暂,吾有自由,岂可强吾不得久坐,为此拒客之举耶。又如有书籍而为朋友所借者,订为条例,冀如书有失散,主客各有遵循之办法,在主人无他意也,然借者视之,则以为此俨然不愿借书之表示,以后遂无借者。吾国社会类此之事甚多。天生吾等为无规则之国民,不能以诚意相交际。故明明在家也,有来访者,则告之外出。明明有书也,有来借者,则告之无有。究此不规则之习惯,有何益耶?会社中不肯服从多数,亦吾人之一大弊。吾人苟持一说,必思见用于世,世不能用,则宁长为世界仇敌,而不肯对于其说,略有牺牲。夫苟求有利于世,说之自我发与否,无足道也。今虽并时有同一有利之说,见用于世,苟吾说因之而废,则此说遂为吾说之敌,吾必尽力以破坏之。噫!此岂非怪事耶!吾人意见与大多数之意见不合时,不但有略牺牲吾之意见以迁就大多数之义务,即自身之利益,有不能不牺牲时,亦当尽其可牺牲者而牺牲之,此居群之道,不得不尔也。

  (七)礼貌 吾人为公共事业,礼貌亦不可缺乏之条件。社会家言人类之所以进为社会,由于其社会中人,各能自相约束。礼貌者,即自相约束之表现也。上智者每易以礼貌为繁文,实则人类交际中,非礼貌无以节约欲感通达情意。先王制礼,亦非徒然而已也。西人于有干犯他人情事时,必自请赦宥;有烦渎他人情事时,必申言谢意,虽微事不足介意者,亦不忘此礼节。其社会交际、现象之佳,未始不由于此。若吾人社会,近日多以脱略相夸,旷达相尚,远非其比矣。吾人于公共事业中,发一言;行一事,遇有持异议者,其商榷之语言,大抵与争哄无异,此所以易生误会,致恶果。可见礼貌之不可不讲也。

  (八)利他 吾人投身为社会事业,虽不可自居重要之地,然必为此事业负责任之人。易辞言之,即此事业之主人翁也。常人以为不居重要之地,即无可负之责。不知果为负责之人,即为该事业重要之人,不过无须强取有势力有利益之地位,而占据之耳。吾国人好居重要之地位,而又不能为负责之人,此与真正志士,适为反比。真正志士者,心目中止知有事业,不知有地位。虽然,此等地位,对于真正志士,非无用也。彼为促其事业之成功计,务求共事者诚心以与之协力。欲使之协力,则不能不取较有利之地位或机会供献之,以为之酬报。非谓真正志士,必自视为君子,而视人为小人,因以利诱之也。不过彼自视为主人翁,而视他人之协力者,为以朋情相助;既为相助,自不能无以酬报之,此不过事之当然耳。以事实证之,居今日中国,而言社会事业,非有此等之志士应运而生,社会事业之进行,无可望也。

  以上八端,皆吾人从事社会事业所应有之德行,即所谓修养社会性所应注意者也。八者非即所谓社会性,然社会性以此八者而后发达。吾人之背此八者而行,以遏灭社会性久矣。今苟悟救国不可不恃社会事业,为社会事业不可不恃社会性,则必于此八者加之意,力反以前行为,庶几犹有望也。读者倘能各以此自勉乎!

  载《光华学报》第二年第一期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本论文载恽代英等主编的中华大学学报《光华学报》第二年第一期上,“本社”即《光华学报》社,“记者”即恽代英。

  [2]德色,即自以为有恩于人而形于颜色。语出《汉书·贾谊传》:“借父耰鉏,虑有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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