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代英·民国八年五月日记(2)

五月日记(2)

　　十一日　星期日

　　星期无课。晨往校，校对宣言书，傍晚遂印成。补记日记。

　　见兰轩所记于学级日志者，于过失未自加省察，而立言峭刻。为维持秩序，令吾不能顾友谊矣。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阅《新声》稿，颇有佳者，兰轩《车夫》篇亦颇妙，短处仍在浑厚不足。作者不以忠厚之心，徒恃轻詈之笔，未有能大成者也。兰轩勉之矣。

　　又拟总统等处通电。

　　吾意欲编远东现状，详叙日本对我屡次之交涉及其用意所在，以儆醒吾侪辈，或用以为第九班课外之讲演。

　　得学生团宣言书，可为吾初稿之材料。但吾务广而荒，不知此所云者，能成功否也。学生团列名者十八校，学生四千三百七十六人，亦湖北学界破天荒之大出风头也。

　　人对于他人多求全责备，而对自身现在及将来，虽觉一无自信，然不肯细细一想，究竟为何如人，或虽觉其品格之可危，究不以为改过迁善为何等急务。此于国家之前途，殊可悲也。只消有二百块银元，则公权鲜有不卖者。少年学生骂此等公民，试请此等学生设身处地，果能不心旌摇摇，见利忘义耶？夫二百元已足隳其品性，何况数十万之回扣，数百万之年金？则曹汝霖之卖国，乃人情之常，亦何足贵。说者骂日人之无道德，以金钱收买他国政客，亦求在我无可收买之政客可矣。然如此等少年学生，他日反是一大批廉价出卖之政客，欲求一如曹汝霖者，或且不可得也。吾见义不为之少年，过则惮改之少年，若终至死不悟，自痛不暇，何暇责人？呜呼！

　　少年盛气，总好做越范围事。你出你的本分一寸去伤他人，自然他人亦要出他的本分一寸来伤你。即就人类是自然的反射动物言，这亦是当然现象。何况人类不但有反射作用，且有他自己的感情。所以，如此互相激荡，一点星星之火，每至燎原不可收拾。呜呼！激烈果有何益乎？吾愿香浦终无以一时自信而不细味此理也。吾觉所为香浦虑者，实有过当。吾为自身其不能自信，正与不能信香浦之多少相同，初非对他人故为此态，且即今日官吏，除曹、章辈外，大抵初非何等穷凶极恶之人，惟其品性有所偏，故致偾事。吾辈品性又有所偏，试观少年之入世的成绩，吾甚为国家未来之前途悲也。

　　十二日　星期一

　　上课三时。精神为国事所吸收，于会话无预备，亦失兴味，因改读本。七班自学颇多困难之感，徐或足以养成其此习惯。

　　训话，宣布校中新订各规则，取“子产火猛烈，民望而畏之”之义。

　　为学生团拟致督军、省长、教育总长、北京各校长、各省议会公函。

　　闻学生团因双方各有弱点（或由不诚心，或由无担肩，或由不能临机应变），至多无味争执，且好激烈，而又惮负责任，呜呼学生。

　　十三日　星期二

　　今日学校纪念日。无课。核帐。改本子。

　　清晨少弥来，示以昨晚所拟致各校通函，劝其勿趋激烈，亦戒濡滞，免误事机而致干涉，遂与少弥各钞二分。

　　至校，又以此通函示香浦，写油印，分寄各校。教耀苍弟书。全叔赐我墨盒一个。

　　子文来，久不晤矣。

　　十四日　星期三

　　上课四小时。对于课业之注意，渐恢复原状。七班自学，较前略有进步。下午阅日记，改练习簿，竟终不得暇。耀苍弟来，竟耽搁未与讲书，歉甚。

　　复初来，观学生团聚会闻，颇不免衣冠救火之病，存心与手段，两可悲观。

　　养初、飞生来信，俱言孑民先生出走事，此事影响极大，教育界与军阀之争，民治派与专治魔王之争，若不得一当法，吾国事堪设想耶。

　　人不但应原谅人，且应宽宥人。因世无完人，此人人所知。岂但人人有不可免之过失，亦且有不知改或未能改的品性上之缺点。譬如我好晏起，好自炫，好杂乱无章，皆明为罪恶，并非过失。我自问非不向上之人，非欺世盗名之人，惟此改过未能之成绩，既无可自讳，亦无可求谅于人。惟有望宽宏大度的朋友，宽赦我，包容我，让我带此等缺点，仍可为人类未来效犬马之劳而已。我固如此，他人亦何独不然。

　　人之有罪，乃无可异事。即有罪而自己不知觉察，亦无可异事。即觉察而不知悛改，亦无可异事。世上本无完人，成汤与人不求备，周公无求备于一人，皆是此意。今人于自身过恶未能注意，但见他人无心之失，即摭拾以快口舌。若发现他人缺点，则更鄙夷，若不可与共天地。何其责人重以周，而自待之宽纵耶？

　　在此不圆满之世界中，人人当有一种觉悟，以互相原宥宽恕。庶几能为诚心的互助生活，以求共进于较善。今世人乃反其道而行，处处不肯原谅，更无望其宽宥。如此互相诛求，互相激荡，更何望其有同心协力，以谋互助生活之一日。吾于此义甚欲贡献我同学朋友，然自问“宽宥”朋友的精神，自己亦究竟缺乏，不可不每日自儆惕也。

　　十五日　星期四

　　上课四小时。改本子。回家持学生联合会前所存款来。希葛等脱离管理此会银钱关系，如释重负也。

　　为耀苍弟讲书一小时许，如此敷衍教去，总非善法。安得为觅良师，于彼我两便。

　　与谢焕文君谈国事，总宜注意治本。只知治标，永不治本，不如不治，盖迟早终是亡国，何必定要将此苦口之药，使垂死之人加倍吃苦？

　　十六日　星期五

　　早为子发弟所扰，不能安眠，起写致养初信。赴校上课二时，演讲一时。定下星期演讲题目为《学生与国事》，就目前事实以培想[养]思想之一法也。至岳父处，与俞氏昆仲弈棋多次，颇劳顿。

　　仲清阅我致养初信，颇感动，觉轻于捐弃朋友之非，仍欲入会。仲清居然不以独善自足，百尺竿头又进一步，此中国之福，亦岳父家庭之福，此葆秀在天之灵所默佑欤。夜回校改本子，倦欲眠矣，乃归。

　　学生联合会之组织，少弥等运动之功有不可没者。虽少弥于群众生活素无经验，群众心理亦少研究，或有因应失宜处，然事后论人，局外论人，自然容易说话。我设身处地，亦未必能优于彼也。少弥亦自有缺点，正宜用“宽宥”之法待之。他人之论之者，又大抵局外不负责任之说，正不可恃也。吾闻同学于各校代表是否诚心爱国，颇有微词。北大与北京高师，亦争意见至辩论到离题太远，岂独此间各校如此。吾意孔子言，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所谓斯人，即指此等群众。今日令吾等不能满意之斯人，即是孔子所指之斯人。

　　而自此以后之群众；吾意必仍是与此等斯人同一之程度也。知此，则知此等联合会之代表，初无可责，亦不能望此等代表皆于变或死却，才觉天下事有可为。人类多数在道德及知识上，常总只这等程度。吾等之责务，乃在就此等程度之人类，而谋所以善处之。如此，然后可以自存于社会。如此，然后可以以我等高尚之脑筋，引导社会，驱使社会。如此，社会才有进化，人类之德智才有进化。徒厌世无益也。徒避世亦无益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伊尹所以为圣之任。世界惟恃此类人，才能由不可为进为可为。吾以前持假惺惺的悲天悯民态度，亦稍足以自救愤世玩世之失，但究寻不出真根源。近来于应宽宥人之理，应求善处于不圆满人群之理，颇觉确有所见。吾望吾自己对此观念倍求明了，以为安心立命之地也。

　　人人不可不入社会，则群众生活之修养，自为不可不注意之事。现学者尚有多数人不感群众生活之必要。遇不得已而集会（如此次联合会）时，以缺乏群众生活之修养，言语态度不合法，及存心之不纯，阻碍事机，则群起而非难之。岂知此乃平日无所修养当然之结果乎。一般人只知非难，究不感群众生活修养之必要，此其所以为至死不悟之国民欤。

　　十七日　星期六

　　上课一小时。

　　作《呜呼青岛》小传单，拟刊印发布商民，亦使其注意外埠事情，渐养其能继学界而起。故劝人阅报纸，又劝排日货，此虽挑拨感情语，然亦利用机会以提倡国货之一法也。

　　为耀苍弟讲书，觉于自身甚有裨益。改定课单，略成大致。夜闲谈，久之。少弥报告见督军省长情形。吾戏谑之，未免过于不庄，此亦狭隘而自私之鄙陋心理之表现也。

　　十八日　星期日

　　起颇晏，而睡终常若不足。此岂摄生修德之道耶？后当仍取早睡早起主义。

　　久不作八段锦，每见成章，殊自赧然。

　　同学谋游行，居然成为事实。然不过了此一过节，欲求实在有裨于国，只有各发天良用国货，注意国事，为国家做事。

　　功课单改订已成，四、五班数学多在下午，殊为不当，然刻无法改正。改本子。为耀苍弟讲书。

　　十九日　星期一

　　通信，收陈学渭信一封。发适之先生、上海青年协会信各一封。

　　起操八段锦四节。上课四时。下午所上课颇乏精神。写各处信，于清理积务尚颇知振刷。改本子及阅日记。

　　《呜呼青岛》传单来，同学分途散发者如下：

　　胡业煊、胡家芬、卢斌———巡道岭，府街，草湖门，一码头。李竞芳、石克森、韩亚侯———青龙巷，劝业场，斗级营，黄鹤楼。陈化邦、万人英、刘树勋、胡家芬——察院坡，汉阳门，抚院街，武昌路。刘昌世、郑遵芳、胡治新、郝祖财———玉带街，平湖门，候补街，昙华林。张宜瑞、唐际盛、胡薰、唐粹菴、江禹功、秦毅生——后宰门，大东门，芝麻岭，督军府。

　　国不可不救。他人不肯救，则惟靠我自己。他人不能救，则惟靠我自己。他人不下真心救，则惟靠我自己。明知无可倚赖，偏要倚赖他人，否则怪他人不足倚赖，自己却不下真心做，此其所以为亡国奴之性根。

　　人到利益当前，未有不歆羡者。祸害当前，未有不震慑者。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动心。以后不知是何景象，或能毫无歆羡震慑之一念，亦未可知。少年完全天真者，亦或不计较此区区。若我自问，每遇利害，此心多少总有些计较。我自卫之一法，则惟克己，则惟矫情。心之所安，毅然斩断情欲，总教自身处于较不利益之地（未敢自信能事事如此）。不然，到有犯罪机会而能不犯罪者鲜矣。常人骂人借国事以图私利，自己到此时，居然仍是一样的谋私利，此无非缺乏克己的一段精神，所以到时便把持不住。

　　无论何等微细之日用品，无不与日本货或原料有关系。其实，中国实业人才即令缺乏，亦何至缺乏到这一步田地。天下稍大之事，皆非一人独立所能办，而中国的国民性偏只喜一人独立做事，此所以使吾等至此极也。中国人独立经营一事，则尚能以全神集中办理之，若二人以上合做一事，立即生出两种弊端：（一）依赖，此为消极的减少能力。（二）倾轧，此为积极的自杀。此等弊端之发生，源于两种原因：（一）无同力合作的修养，不知公德为何物。（二）无分功易事最合当的分配，所以非互相推诿，即于权限上生出种种之争端。此外更低一层言，一般无道德者之私心，无智识者之浅见，其为害更不待论。

　　二十日　星期二

　　上课三时。改本子上午二时，晚又改若干册。早甚寒，回寓加衣。阅报。阅《新潮》一篇。

　　五班愿用英文化学与不愿用者各有其人。既决改中文本，愿用英文者来言，愿到四班听讲者十人左右。吾于用英文本原熟悉，才决定。同学不愿用者，疑我鹜名。对他人尤不择言。在群众中作事当然是如此，正不必怪他们。迟早他们自知吾用意也。

　　与少弥戏谑颇有味，固为玩侮，意在挫其气焰，然亦少弥究能因此而受忠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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