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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日记


  一九三五年六月廿四日,在杭州。

  是阴历的五月廿四日,星期一,阴;天上仍罩着灰色的层云,什么时候都可以落下雨来。气温极低,晚上盖了厚绵被,早晨又穿上了夹袄。本来是忧旱灾再来的附近的农民,现在又在忧水灾了;“男种秧田女摘茶,乡村五月苦生涯,先从水旱愁天意,更怕秋来赋再加”,这是前日从上海回杭,在车中看见了田间男女农民劳作之后,想出来的诗句;农村覆灭,国脉也断了,敌国外患,还不算在内;世界上的百姓,恐怕没有一个比中国人更吃苦的。

  这一次住上海三日,又去承认了好几篇不得不做的小说来;大约自六月底起,至八月中旬止,将无一刻的空闲。计《译文》一篇,《人间世》一篇,全集序文一篇,是必须于十日之内交出的稿子。此外则《时事新报》与《文学》的两篇中篇,必须于八月中交出。还有《大公报》、良友、《新小说》的三家,也必须于一月之内,应酬他们各一篇稿子。

  开始读A. J. Cronin著的小说《Hatter's Castle》,系一九三一年伦敦Victor Gollancz公司发行的书;这公司专印行新作家的有力作品,此书当也系近年来英国好小说中的一部;不过Hugh Walpole的近代英国小说的倾向中,未提起这一个名字,但笔致沉着,写法周到,我却觉得这书是新写实主义的另一模范。

  中午接到日本寄来的三册杂志,午睡后,当写两三封复信,一致日本郑天然,一致日本邢桐华,一致上海的友人。太阳出来了,今天想有一天好晴,晚上还须上湖滨去吃夜饭。

  (中午记)

  六月廿五日,星期二,阴,时有阵雨。

  旧历五月廿五,午前出去,买了一部《诗法度针》,一部《皇朝古学类编》(实即姚梅伯选《皇朝骈文类编》),一部大版《经义述闻》。三部书,都是可以应用的书,不过时代不同,现在已经无人过问了。午后想写东西,因有友人来访,不果;晚上吃了两处饭,但仍不饱。明日尚有约,当于午后五时出去。

  与诗人戴望舒等谈至夜深,十二时始返寓睡,终夜大雨,卧小楼上,如在舟中。

  六月廿六日,星期三,大雨。

  午前为杭州一旬刊写了一篇杂文,书扇面两张,雨声不绝,颇为乡下农民忧,闻富阳已发大水。中午出去吃饭,衣服全淋湿了。

  一直到夜半回寓,雨尚未停;喝酒不少,又写了好几把扇面。

  六月廿七日(五月廿七),星期四,晴。

  天渐热,除早晨三四个钟头外,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午后只僵睡而已。

  三点后,有客来,即昨晚同饮的一批。请他们吃饭打牌,闹到了十二点钟。

  客散后,又因兴奋,睡不着觉,收拾画幅等,到了午前的一点。夜微凉,天上有星宿见了,是夏夜的景象也。

  六月廿八日(阴历五月廿八),星期五,晴热。

  午前写了五六百字,完结了那一篇为杭州旬刊所作的文章,共二千字。

  因事出去,回来的途中,买萧季公辑《历代名贤手扎》一部,印得极精,为清代禁书。

  午后读任公《饮冰室诗话》,殊不佳。

  晚上大雨,蚊子多极,有乡下来客搅扰,终夜睡不安稳。

  六月廿九日(阴历五月廿九),星期六,阴闷。

  晨六点半起床,开始写自传,大约明后日可以写完寄出,这一次约有四千字好写。

  终日雨,午后,邻地之居户出屋,将门锁上,从今后又多了一累,总算有一块地了。

  晚上睡了,忽又有友人来,坐谈到夜半。

  六月三十日(阴历五月底),星期日,终日雨。

  晨起已将九点,出去上吴山看大水;钱塘江两岸,都成泽国了,可伤可痛。中午回来后,心殊不宁静,又见了一位友人的未亡妻,更为之哀痛,苦无能力救拔她一下。

  二时后,赵龙文氏夫妇来,与谈天喝酒玩到傍晚;出去同吃夜饭,直至十点方回,雨尚未歇。自明日起,生活当更紧张一点,因这几天来,要写的东西,都还没有写成。

  七月一日(阴历六月初一),星期一,阴雨终日。

  午前写自传,成千字,当于明日写了它。午后略晴,有客来访,与谈至傍晚,共赴湖滨饮;十一时回寓,雨仍不止也。不在中,又有同乡数人冒雨来过。

  七月二日(六月初二),星期二,晴。

  久雨之后,见太阳如见故人;就和儿子飞坐火车上闸口去看大水,十二时返家。

  午后小睡,又有友人来谈,直至夜深散去。

  七月三日(六月初三),星期三,晴,闷。

  大约今晚仍会下雨,唯午前略见日光,各地报水灾之函电,已迭见,想今年浙省,又将变作凶年。

  晨起,有友人来,嘱为写介绍信一封,书上题辞一首。中午有人约去吃饭,饭后在家小睡;三时又有约须去放鹤亭喝茶,坐到傍晚;在群英小吃店吃晚饭,更去戴宅闲谈到中夜才回。

  七月四日(六月初四日),晴和,星期四,以后似可长晴。

  晨起读曲利纽斯《荒原丛莽》一篇,原名《Im Heide-Kraut》,原作者Trinius于一八五一年生于德国Schkeuditz,为拖林干一带的描写专家,文具诗意,当于明天译出寄给《译文》。按自上海回后,十余日中,一事不作,颇觉可惜;自明日起,又须拼命赶作稿子,才得过去。为开渠题了一张画,二十八字,录出如下:

  扁舟来往洋波里,家住桐州九里深,

  曾与严光留密约,鱼多应共醉花阴。

  中午又买航空奖券一条,实在近来真穷不过了,事后想起,自家也觉可笑。

  晚上去湖滨纳凉,人极多,走到十二点钟回来。

  七月五日(六月初五),星期五,阴,时有细雨。

  早晨发北新李小峰信一封,以快信寄出,约于本月十日去上海取款。

  午睡醒后,译《荒原丛莽》到夜,不成一字,只重读了一遍而已,译书之难,到动手时方觉得也。薄暮秋原来,与共饮湖滨,买越南志士阮鼎南《南枝集》一部,只上中下三卷,诗都可诵。

  晚上凉冷如秋,今年夏天,怕将迟热,大约桂花蒸时,总将热得比伏天更甚。

  生活不安定之至,心神静不下来,所以挺久无执笔的兴致了,以后当勉强地恢复昔年的毅力。

  七月六日(六月初六),星期六,晴。

  午前为邻地户执等事出去,问了一个空;回来的路上,买郎仁宝《七修类稿》一部,共五十一卷加《续稿》七卷,二十册。书中虽也有错误之处,但随笔书能成此巨观,作者所费心力,当亦不少。寄园所寄之作,想系模仿此稿者,也是类书中之一格。

  今日译《荒原丛莽》二千字,不能译下去了,只能中止,另行开始改正全集的工作;这工作必须于三四日内弄它完毕,方能去上海。

  自七日起,至十日止,将全集中之短篇三十二篇改编了一次,重订成《达夫短篇集》一册,可二十万字。

  十日携稿去上海,十一日遇到了振铎,关于下学期暨大教授之课程计划等,略谈了一谈。下午回杭,天气热极。

  自十二日起,至十四日止;天候酷热,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僵卧在阴处喘息。

  七月十五日(旧历六月十五日),星期一,晴。

  昨晚西北风骤至,十点半下了十五分钟大雨,热气稍杀,今晨觉清凉矣。读关于小泉八云的书,打算作一篇散文。

  午后仍热,傍晚复大雨;出去了一趟,买删订唐仲言《唐诗解》一部,系罕见之书,乃原版初印者。

  晚上早睡,因天凉也。

  七月十六日(六月十六),星期二,晴。

  晨五时起床,上城隍山登高,清气袭人;在汪王庙后之岭脊遥看东面黄鹤峰皋亭山一带,景尤伟大。

  午后小睡,起来后看《唐诗解》,得诗一绝,系赠姜氏者:“难得多情范致能,爱才贤誉满吴兴,秋来十里松陵路,红叶丹枫树几层。”

  七月十七日(六月十七日),星期三,晴。

  昨晚又有微雨,今晨仍热。写诗三首,寄《东南日报》,一首系步韵者:“叔世天难问,危邦德竟孤,临风思猛士,借酒作清娱;白眼樽前露,青春梦里呼,中年聊落意,累赘此微躯。”题名《中年次陆竹天氏韵》。

  午后读《寄园寄所寄》,见卷四《捻须寄诗话》(五十四页)中有一条,述云间唐汝询,字仲言事,出《列朝诗集》;盖即我前日所买《唐诗解》之作者。仲言百岁即瞽,学问都由口授,而博极一时,陈眉公常称道之,谓为异人。

  七月二十七日(六月廿七),星期六,晴,热极。

  近日来,天气连日热,头昏脑涨,什样事情也不能做。唯剖食井底西瓜,与午睡二三小时的两件事情,还强人意。傍晚接语堂自天目禅源寺来书,谓山上凉爽如秋,且能食肉,与夫人小孩拟住至八月底回上海,问我亦愿意去否。戏成一绝,欲寄而未果。

  远得林公一纸书,为言清绝爱山居,
  禅房亦有周何累,结习从知不易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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