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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差不多将到和冯世芬约定的时间前一个钟头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从戴家的他们寓里走了出来,屋外头依旧是淡云笼日的一个养花的天气。

  两人的心里,既已发生了暗礁,一路在电车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郑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间,和他出来散步的时候,是如何的温情婉转,与现在的这现状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总之境随心转,现在郑秀岳对于无论什么琐碎的事情行动,片言只语,总觉得和从前相反了,因之触目伤怀,看来看去,世界上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那一颗热烈的片时也少不得男子的心感到满足。她只觉得空虚,只觉得在感到饥渴。

  电车到了提篮桥,他们俩还没有下车之先,冯世芬却先看到了他们在电车里,就从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过来。郑秀岳替他和冯世芬介绍了一回,三人并着在走的中间,冯世芬开口就说:

  “那一间前楼还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经去替你们说好了,今朝只须去看一看,付他们钱就对。”

  说到了这里,她就向吴一粟看了一眼,凛然的转了话头对他说:

  “吴先生,你的失业,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对郑秀岳为什么要这样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几年,难道她的性情你还不晓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个旁人的慰抚热爱的。你待她这样的冷淡,教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来就不会对人说话,而胆子又是很小的吴一粟,听了这一片非难,就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在那里苦笑。冯世芬看了他这一副和善忠厚难以为情的样子,心里倒也觉得说的话太过分了,所以转了一转头,就向走在她边上的郑秀岳说:

  “我们对男子,也不可过于苛刻。我们是有我们的独立人格的,假如万事都要依赖男子,连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来扶持培养,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劝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来,琐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远的事情之上。金钱的浪费,原是对社会的罪恶,但是情感的浪费,却是对人类的罪恶。”

  这样在谈话的中间,他们三人却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这一块地方,虽说是沪东,但还是在虹口的东北部,附近的翻砂厂,机织厂,和各种小工厂很多,显然是一个工人的区域。

  他们去看的房子,是一间很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由郑秀岳他们看来,虽觉得是破旧不洁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种歪斜的小平屋内的住民眼里,却已经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楼去一看,里面却和外观相反,地板墙壁,都还觉得干净,而开间之大,比起现在他们住的那一间来,也小不了许多。八块钱一月的租金,实在是很便宜,比到现在他们的那间久住的寓房,房价要少十块。吴一粟毫无异议,就劝郑秀岳把它定落,可是迟疑不决,多心多虑的郑秀岳,又寻根掘底的向房东问了许多话,才把一个月的房金交了出来。

  一切都说停妥,约好于明朝午后搬过来后,冯世芬就又陪他们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间,她却不好意思地对郑秀岳说: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十分远。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龌龊,所以不好请你们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诉你们门牌地点,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们搬来住下,还是常由我来看你们罢!”

  走到了原来下电车的地方,看他们坐进了车,她就马上向东北的回去了。

  离开了他们住熟的那间戴宅寓居,在新租的这间房子里安排住下,诸事告了一个段落的时候,他们手头所余的钱,只有五十几块了。郑秀岳迁到了这一个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环境里后,心里头又多了一层怨愤。因为她的父母也曾住过,恋爱与结婚的记忆,随处都是的那一间旧寓,现在却从她的身体的周围剥夺去了。而饥饿就逼在目前的现在的经济状况,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强的过了一个多月,把吴一粟的医药费及两人的生活费开销了下来,连搬过来的时候还在手头的五十几块钱都用得一个也没有剩余。郑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饰来去押入当铺。

  当她从当铺里回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的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呀。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样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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