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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8)


  八

  小雪之余,接着就是几天冬晴的好天气,日轮绕大地回走了几圈,包围在松木场一带的空气,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样。逸群在进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热,痰里的血丝也已止住;近来假着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经能够走出床来向回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单调,也因过惯了而反觉得舒适,一种极沉静的心境,一种从来也没有感到过的寂灭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帮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觉得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样子。

  早晨一睁开眼,东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红洁静的阳光在那里候他,铃儿一按,看护他的下男就会进来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后,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走来走去走一二遍,脚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阳光里,安乐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岭的高丘和宝石山的石垒;初阳台上,这时候已经晒满了暖和的朝日,宝石山后的开凿石块的地方,也已经有早起的工人在那里作工了。澄清的空气里,会有丁丁笃笃的石斧之声传来,脚下面在这病院的山地与葛岭山中间的幽谷里间或有一二个采樵的小孩子过去,此外就是寂静的长空,寂静的日脚,他坐在椅上,连自己的呼吸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欢乐轻松的小李的脚步声便会从后面进出的通用门里响近前来,替他量过热度,换过药水,谈一阵闲天,就是吃早餐的时刻了。早餐过后,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动也不动地在那张安乐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饭,量过热度,服过药,便上床去试两三小时的午睡;午睡醒来,日脚总已西斜,前前后后的山色又变了样子,他若有兴,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内的山道上去试一回小步;若觉得无力,便仍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慢慢的守着那铜盘似的红日的西沉。晚饭之后,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气里坐着,看看东面松木场镇上的人家的灯火,数数苍空里摇闪着的明星,也很可以过一二个钟头的极闲适极快活的时间,不到八点钟就上床去睡了。

  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过着的周而复始的生活。因为外面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单调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对外界的应付观察的注意全部,就转向了内。在日暖风和的午后,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乐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总要寻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过去的生活意思来。

  “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这悲剧的酿成,实在也只可以说是时代造出来的恶戏。自己终究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再加上以这恶劣环境的腐蚀,那些更加不可收抬了。第一不对的,是既作了中国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彻底的欧洲世纪末的教育。将新酒盛入了旧皮囊,结果就是新旧两者的同归于尽。世纪末的思想家说:——你先要发见你自己,自己发见了以后,就应该忠实地守住着这自我,彻底地上张下去,扩充下去。环境若要来阻挠你,你就应该直冲上前,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Allow Nothing!(英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编者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这中国的社会里,你这唯一的自我发见者,就不得不到处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气,真有比拿破仑更坚忍的毅力,那么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时势也说不定,可是对受过三千年传统礼教的系缚,遵守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传的狡诈的中庸哲学的中国人,怕要十个或二十个的拿破仑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说话。我总算发见了一个自以为的自我了,我也总算将这自我主张扩允过了,我并且也可以算冲上前去,与障碍物拼过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大约就是在这太阳光里的这半日的静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想来想上,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觉得还是这一个虚无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当坐在这回廊上享太阳的时候,他看见东面的三等病室里有两三个人抬出了一个用棉被遮盖好的人体来,走向了山下的一间柴棚似的小屋;午饭的小李来替他量过热度诊过脉搏后,在无意中对他说:

  “又是一个患者dead(英文:死。——编者注)了,他昨天晚上还吃两碗饭哩!”

  这一句在小李是一点儿也不关紧要,于谈笑之间说出来的戏言,倒更证实了他每次所下的那个断案。

  “唉,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这一大午后,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样的正想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忽而听见小李在后边门外喊着说:

  “梅先生来了!”

  接着她就匆匆跑进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原来这梅先生就是广济医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里,当天气晴快的午后,他每坐着汽车跑到这分院里来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会,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来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机会与时代偶尔产下来的幸运儿,以传教行医,消磨了半生的岁月,现在是已经在这半开化的浙江省境内,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国,很安稳快乐地在过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进房,他就笑着问逸群说:

  “陈先生,身体可好?今天觉得怎么样?”逸群感谢了一番他垂问的盛意,就立起身来走入了起坐室里请他去坐。他在书桌上看见了几册逸群于暇时在翻读的红羊皮面的洋书,就同发见了奇迹似的向逸群问说:

  “陈先生,你到过外国的么?”

  “暧,在奥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后来就在欧洲南部旅行了两年的光景。”

  听了逸群的这一个学历,他就立刻将那种应付蛮地的小孩子似的态度改过,把他的那个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体向沙发上坐了下去。寻问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国后任事的履历,又谈了些疾病疗养上的极普通的闲天,他就很满足似地立起身来告辞了。临行的时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谦虚地招请他说:

  “前面葛岭山上,我也有几间房屋起在那里,几时有空的时候,我要来请你过去吃茶去。像这一个样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时候,你的身体就完全可以复原的,让我们预备着你退院的时候的祝贺大会吧!”

  说着他又回顾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着他的那位主治医生,三人就合起来大笑了一阵。

  逸群自从受了这一回院主的过访以后,他的履历就传遍了这一区山上的隔离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晓得这陈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过外国,当过大学堂的教师,做过官的。于是在这山上的几处隔离病室里住着的练习护士们,拿了英文读本文法书来问字求教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听他们谈谈,逸群对这病院里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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