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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姚长庚瞅了瞅郑超人一眼,心想:他倒乖,一箭双雕!表面指责李春三,明明是指责我。便垂着眼皮慢慢说:“你这话错了。人生下来,不是为死,是为了活,谁愿意死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到了终归要死。死就要死在正处。为祖国,为人民,死了也值得。头年冬月在鸭绿江大桥上,一乍上去,你当我不胆虚呀?说不胆虚是假的。后首这么一想,就不怕了。你呢,咱们过去都不认识,于今一个锅里吃,一个炕上睡,也算缘分。有句话你别见怪,你有学问,有技术,要能多从大处着想,摆开个人就好了。”

  一篇话说得郑超人红着脸,默不做声。又刺痛他了,痛疮就是好疮。但最刺痛郑超人的还在后边。

  正是初春。漫山漫野虽说还铺着白雪,春天从各个角落露出头来,风湿渌渌的,吹到脸上不冻人了。苹果树皮透出浅紫色,一天一天发油发亮,枝头鼓出灰白色的茸苞。姚长庚添了愁。一下雨,桃花水该下来了,清川江桥能架得住大水冲么?

  头场春雨来时,先是阵雪豆子,接着飘飘洒洒,半雨半雪,渐渐变成大雨,哗哗哗哗,一天一宿不停。江开了,冰鼓起来,都拥到桥座子上。到第二天,雨一停,漫山漫野雪都化净,水平了桥面,大江里开始流水了。

  江面像滚了锅,翻腾汹涌,满江的冰排翻上翻下,喀吱喀吱撞得山响。姚长庚把人分配好,每个枕木垛站六个人,一色举着长竹篙改装的大冰钎子,拨着冰排,不让撞到木桥上。一钎子刺不准,冰排一撞,撞得桥咔咔直响,有人脸都吓白了。

  好不容易拨了半天,一上大潮,又来了倒流冰。冰排挤挤撞撞的,退到桥边上,挤得竖起来,像刀剑一样。有时一挤,冰排刺溜地窜到桥面上,能伤了人。

  三天头上,大块冰排漂下来了,一扇一扇的,冰钎子拨都拨不动,撞得桥乱忽扇,人在桥上立不住脚,摇摇晃晃要跌跟头。姚长庚一看急了眼,叫人带着大锤、撬棍,驾着小木排到上流去砸冰。

  春天冰软,不脆不硬,三下两下就砸散了花。

  车长杰蹲在只小木排上,抡着大锤,厚耳朵垂憋得血紫,忽然说出句聪明话:“别看它块大,到底是要死的帝国主义,干吓唬人。”

  这句话一传开,江面上腾起笑声,一时都叫冰排是帝国主义。

  李春三朝上游一指叫:“好东西,帝国主义的头子来了!”

  原来上游漂下块冰,一米多厚,足有几间房子大,大模大样往前摆摇着。李春三喊一声,人从几面架着木排拦上去,拦住就打。可是这块冰排太大太厚了,由着你砸,虎口震得生痛,只能砸碎点零皮碎肉,那东西照样往前横冲直撞,带得小木排滴溜滴溜乱转转。

  李春三的头顶冒了凉风,心想:“这要撞在桥墩子上,可了不的!”一面打冰一面不住眼望桥。那桥也怪,飞似的长,望一回,长大几倍,望一回,长大几倍……眼看要撞上了。

  正在这节骨眼,一个人抱着炸药跳上冰排。这是车长杰。这个寡言寡语的人表面看起来有点愚,谁料他竟有一肚子内秀呢。他的手脚又准确,又灵活,转眼在冰上装好炸药,点着了捻子,扭身往木排上跑去。

  只听有人绝望地喊:“灭了!”

  可不是灭了。念子受了潮,刺刺冒一阵火星,又不冒了。李春三又一望桥,心都炸了。桥就横在眼前,赤裸裸的,干等着挨撞吧!

  车长杰又返回身去。

  李春三急得叫:“来不及了!快下来吧,别毁了人!”

  是来不及了。捻子有一尺来长,就是点着了,不等烧完,桥墩子早叫冰排撞垮了。

  车长杰却像没听见李春三的话,满脸冒着热汗,只顾点火。他点的不是捻子头,却是捻子根。

  火花紧贴着炸药冒起来。车长杰在冰上一滚,滴溜骨碌滚下水去。就在这一霎,哗啦啦一声响,冰排崩得四分五裂,由着桥上的人用冰钎子拨几拨,乖乖地溜过桥去。

  江面激起阵雪白的浪花,慢慢落下去,车长杰卷得不见影了。大家正急,水面咕嘟地钻出个头来,只见车长杰摆着头,嘴里吐着水,两脚乱打着水,扑通扑通搅起好大的波浪。

  李春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叫:“我的祖宗,你真有两手,还会狗刨!”

  郑超人站在岸上,从头到尾看着这场战斗,不觉看出了神。世界上真有这样英雄啊!过去,他看不起这些人。他认为他们粗鲁,他们无知,光会卖死力气,只有他郑超人才是有头脑、最有用处的人。但他究竟有多大用处呢?在紧张热烈的人群面前,亲眼看见车长杰那种惊心动魄的行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啊!几个月来,大大小小,他经过许多教训,今天算第一次认清自己的分量:有他,自然不多他;没他,也不少他——有他没他都是一样,反正地球在转,人类永远在前进,个人又算什么?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一旦看清这个事实,他一时觉得好空虚,浑身软绵绵的,又软弱,又疲倦,再也站不住了。

  姚长庚见他这样,摸摸他的前额,觉得有点发烫,就说:“你是不是不大舒服?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便叫李春三送他回宿营地去。

  郑超人平时最讨厌李春三那股愣劲。你看他扫院子,哗哗几笤帚,也会扫得满院子尘土飞扬,害得郑超人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这两天,李春三见郑超人在桥上也够辛苦的,对他变得又关切,又殷勤。他送他回到住处,安置他睡下,又请医生给他诊了诊,服侍他吃了药才走。

  郑超人心里一阵翻腾,蒙上头,鼻子直发酸。可见同志们还是重视技术人才呀!只要你不脱离大家,肯往前走,同志们永远不会丢掉你的。他过去常抱怨大家衡量人的尺度很怪,横竖你不合规格。其实这根尺最公平、最合理,起码的尺寸是看你肯不肯为人民做点事。

  郑超人记起姚长庚的话:“你要能多从大处着想,摆开个人就好了。”他是净考虑个人么?于是他陷到痛苦的深思里了。

  这一宿,郑超人翻来复去,前思后想,一直不曾睡好。天傍明,一部分人从桥上回来了。有几个人进了屋,单怕惊醒郑超人,跷着脚尖轻轻走路,悄悄说着话儿。

  只听一个人叹口气说:“嗐!这几天几夜,把人眼睛都熬红了。现在算是松口气,冰有消的,有进了大海的,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另一个人咳嗽两声说:“还算好,一直也没间断通车。数着昨儿危险,好歹还从南岸开回趟伤员车去。”

  先前那人道:“水那么大,技术极高的人也不敢开呢。那个司机真有本事,你没听他还对下边喊呢,说什么:你们打了胜仗,前线也打了胜仗,车上就是从汉江南岸下来的英雄。”

  李春三的声音插进来:“就你听见啦!你知道那是谁?那是姚科长的女婿呀。”

  先前那人问:“是么?就是那个吴什么?”

  就是吴天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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