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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村镇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正在熟睡着。狗也躲进柴草堆里,拳曲着身子,把头偎在肚皮里,不叫一声。

  强盗们暂时停止前进。内中有一个瘦瘦的影子,似乎很熟悉这一带的路径,一直领导在前面,这时,顺着庞杂的队伍,从头走到尾巴,重复地说着几句同样的话:

  “先等一等,几时看见镇子里有火光,再走进去。听见么?”

  遂后,他又转到队前,注意地眺望着眼前的无边的黑暗。村镇依旧没有一点动静。他在心里侮蔑地想:

  “这些混蛋,还练自卫军呢?jiba叫人割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胜利把握在手里,他暗暗地笑了。像这一次的缜密计谋,谁能够识破呢?农夫们还睡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打鼾,万万料想不到这当儿会有一个熟人走近守夜的自卫军:

  “好大雪呀!你不冷么?”

  “哦,我当是谁!没法子呀!你怎么还没睡呢?”

  “早躺下啦。刚才记起来忘了喂骡子,就又爬起身,给那个畜牲拌了点草料。一看,雪下得比白天更大啦,知道是你放哨,特意给你送一件皮褂子来。”

  “这是怎么说的!你真是……”

  轻轻地一抖,衣服突然罩在自卫军的头上。来不及喊叫一声,他的来福枪就被黑影里窜出来的第二个人夺去。只是一霎眼的光景,这个寄托着全镇的生命财产的守卫便被人没头没脸地捆缚起来,像一口猪似的抛在雪堆里,渐渐地闷死了!

  镇头燃起一枝火把——袭击的信号。伺伏在镇外的人群立刻悄悄地涌进村庄。一部分人分散到四处把风,其余的人和牲畜一起簇拥在区政府的门口。

  “张大爷,张大爷,开门哪!”

  “谁呀?”

  “是我,快起来吧,镇子里走水啦!”这个熟人的声音充满假装的惊恐,没有些微可疑的破绽。

  区政府的纸窗敷上一层淡黄色的灯光。贵生首先跑出来,把门打开,冷不防鼻梁上挨了一拳。他向后一退,许多条黑影流水似的冲进来,而在同时,火把纷纷地点燃起来,繁密的雪花好像夏夜的灯蛾,绕着火把乱飞。

  “有土匪啦!……”贵生挥动双拳,尽力提高他的嗓音,可是一枝雪亮的梭标在他的面门闪了一闪,他倒下了。同时,张大爷也给人扭住,额角蜿蜒着一条血痕,苍白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听凭旁人用枪把任意地殴打,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贮存救国公粮的那间房子本来锁着,一转眼,门便破开了。火把摇晃着,人群穿梭似的走出走进。不久,那许多口袋满含着农民的汗水和热情的公粮,那几百双针线里深藏着妇女的密意的手套和袜子,全都捆在骡子和驴背上,变成他们所咒诅的土匪的礼物了!

  时间无声地飘逝,这条妙计距离事实才有多远呢?

  一匹骡子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抖颤的声浪波动在旷野里,激起一种虚空的回响。

  “别让这畜牲乱叫,你们打算吵醒自卫军么?”那个瘦瘦的影子生气地小声喊着,而且用手牵拉着嘴巴下的一撮什么东西。

  村镇依旧睡在梦里。他很想抽一根香烟,但又恐怕小小的火花会惹起意外的枝节,只好不安地打着冷战。

  他对于这次的抢劫怀着特别紧张的情绪。这不是单纯地为了财物,他们打算抢劫的东西正是前线的八路军所急切需要的!他明白一般人会怎样痛恨他,可是,管他呢?土匪,汉奸,这些讨厌的字眼起始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使他懊丧,使他羞惭,这会却变得十分平淡,和他的名字一样的平淡。

  有一天,他在山野里遇到一个割草的孩子。他故意问他:

  “娃娃,你怕不怕汉奸?”

  孩子不做声。他又问: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

  小孩子把镰刀一扬:

  “汉奸不是人,是野畜!”

  他一点都不气恼,把孩子轻轻地饶过。人究竟和野畜有什么不同呢?吃,拉,睡觉,配对,最后是死!比起来,野畜倒似乎聪明多了。它们永远无忧无虑,尽情地玩乐;而人呢,从早到晚,不停地流汗,操作,才能不冻死,

  不饿死,简直是些傻瓜!

  “我情愿做个野畜!”他想,“要什么,抢什么,弄到钱,高高兴兴玩一阵……一辈子才活多少年,管他妈挨不挨骂呢!”

  谁在短促地喊了:

  “看,那不是火把么?”

  烧破黑天鹅绒一样厚重的夜的帷幕,一团炽烈的火光在镇头左右地摇摆着,遥远地看来,好像一只首尾不见的怪兽的充血的独眼,燃烧着,转动着,流泻出逼人的恐怖。

  “走啊!”领头的那个影子本能地举起手,向前推了推空气,但是谁也看不见他的手势。

  方才停留的时间过久,这伙强盗的短棉袄早被冷水似的夜气浸透,雪花更时时飘进他们的衣领,溶成水滴,沿着脊梁骨滚下来。他们抄着手,抱着武器,牙齿不自主地捉对儿敲击。

  “冻死人啦!”

  “手快冻掉啦,怎么搬东西?”

  “别响!”那个瘦瘦的影子略微侧转他的头:“一会就有皮手套带啦。”

  队伍杂沓地前进,地下的积雪受了蹂躏,发出苦痛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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