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我不要老婆,你也没有呢!”贵生的倔强的脸庞抹上一层女孩子似的羞红。

  “你不能比我呀,我是当兵的,哈哈!”又是一只粗大的拳头飞来,这次却被贵生接住了。贵生伸出自己的右手说:

  “来,咱们再掰掰腕子,看我的力气长了没有?”

  张大爷望着他们的无嫌隙的嬉笑,满意地眯起眼睛。他拔下嘴里的旱烟杆,在鞋底敲敲烟灰,重新装上一袋,不紧不慢地说:

  “讲几句话吧,邹同志,送行的人真不少呢。”

  士兵站成一条笔直的行列,油腻而破旧的军装掩藏着许多颗纯洁而坚定的心。他们直视着前方,焦点集中在他们长官的宽阔的脊背上。邹金魁反扣着手,低下头,脚尖蹴开几块碎小的石子,遂后又挺起胸膛,扫了一眼农民的充满热情和期待的脸盘。惆怅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他的心头。这难得的惜别的情绪使他自己也奇怪他的反常。终于,他用一种习惯的腔调开始说话了,意思却是诚恳的:

  “同志们,我们就要走了,平常蒙你们好意招待,实在应当感谢……”他忽然侧转头,从肩膀上高声询问士兵说:“你们住的屋子都打扫干净了么?”——“干净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我们这次开拔,不再是自己打自己的人了。现在全国已经成立统一战线,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我们是要开到前线去打日本,打侵略我们的日本!你们的自卫军练得已经很好。以后更该加紧训练,不但可以保护本乡,还可以开上前线!同志们,我们前线见吧!”青筋跳起他的额角,他伸长脖颈高叫出最后的两句,随即轻轻地结束了他的讲话:“完了!”

  张大爷并不曾细听这篇简短而响亮的演词。他的眼皮低垂,眼光似乎透进地面,间歇地吧嗒一下他的烟袋。他的确舍不得他们走。从他们来后,生活是多么容易啊!捐少,税少,实行什么统一累进税,连放印子钱的李德斋也给吓跑了。他们非但不刮地皮,反倒帮助老百姓组织自卫军,少先队……

  “啊!这群人太好啦!”他不觉轻细地自语着,遂后又跌进迷惘的沉思里:“看看邹金魁,一点没有官架子,一到春秋,还领着同志们帮辅大家伙犁地啦,打场啦。咱活了五十多岁,从来就没看见这样好军队!”

  他的思绪像是一缕游丝,荡到这儿,荡到那儿,这时候一阵鼓噪把它无情地击断了。

  “欢——迎——区——长——说——话!”

  张大爷仓皇地抬起头,脸上的细密的皱纹急遽地伸缩着,形成一副寂寞的苦笑。他从嘴角拔下烟袋,摸摸他的花白胡须,又咳嗽了两声,但他依旧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我说什么呢,同志们?”一个吞吐的停逗:“你们走吧!打日本去吧!等你们打胜仗回来,咱们一定再喝一顿酒,叫它比夜来还热闹!”

  “鼓掌!”邹金魁朝背后一扬手,大踏步跨到张大爷的身前,热情地抓住他的略微抖颤的枯手。从老人的湿润的眼眶,邹金魁又望到张贵生的黝黑的圆脸。这个青年闭紧嘴唇,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可是挂在他脸上的冰冷而不自然的笑容却把他完全出卖了。

  锣鼓,喇叭,出其不意地从群众里喧腾出来,这同军队的号角搅成一片难听的合奏。队伍出发了。邹金魁迈动长腿时,向左右欢送的人群挥舞手臂,而且大声同他身旁的熟人打招呼:

  “好好干吧,贵生,我们后会有期……咦,怎么没看见吴有财呢?小秃子,你爸哪去了?”

  “病啦!”

  “哈,谁叫他昨天不要命地喝酒!告诉他,赶快到延安归队吧,我在那儿等他,听见么?”

  田野里熏蒸着残余的暑热。叫哥哥,纺织娘,得意地在谷穗和高粮杆上鼓动翅翼。蓦然间,它们噤住声音,纵跳到深密的草丛里隐匿起来。迎着高高的朝阳,唱着粗壮而不谐和的军歌。这一队愉快的战士渐渐地迷濛在原头碾起的黄色的尘雾里,撇在后面的是一些黝黑的脸面,神情从紧张转成松弛,终于变成无助的失望。

  二

  有财嫂拐着一双小脚走进来,看见男人安静地仰卧在土炕上,平板的紫脸没有一丝儿表情,眼珠直瞪着烟熏火炼的拱圆形的窑顶,从那儿,几缕灰线悬挂下来,颤巍巍地摇摆着。

  她坐到炕沿上,拉起衣襟擦擦额角的汗水,又用它扇着风,短促而急快地说:

  “秋后啦,猛古丁又热起来,真是!真是!”

  她有一张扁扁的黄脸,两只细小而精神饱满的眼睛之间是一条平阔的鼻梁。她的头发很厚,脑后盘着一个牛屎似的发髻。蓝粗布裤褂已经褪色了,裤脚紧扎着,褂子的背后起了许多点雪花形的汗渍。此刻,她的脸是红红的,一半儿由于燥热一半儿由于兴奋。她实在高兴极了,一进门,她就希望男人问她今天出席妇女联合会的事,他却只是死板地躺在那儿,不言不语,这使有财嫂焦烦起来。

  “头还痛么?给你姜汤又不喝!”男人依旧沉默着。有财嫂生起气来,唦声喊:“说话呀!哑叭啦么?”

  “发什么脾气!”吴有财一翻身。朝里躺着。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