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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说话早到了十月前,凉风一下来,樟树叶飒飒的,透出秋天的滋味。访过苦,战士不骂南方了,粮食供应的也接上气,吃的壮实,病号陆陆续续都归了队。孟志林也回到本班去,一看,原本曹老虎就是他那个班过江后新补充的人。这当儿,铁道兵团奉到四野司令部的紧急命令,接连不断地往南开,要在十月底把铁路从岳阳修到长沙。当腰大小八座桥,敌人逃跑时,都炸了。李湘这个大队分做两拨,他自己带着一多半人去抢修长沙以北的一座大桥。

  部队背着米,挑着锅,带着饽饽,刚上路,天阴了,高高低低的稻田上掠过的风,湿漉漉的,十分凉快。爱闹的人笑道:“嘻,老天爷也换了脑筋,知道为人民服务啦——这不是怕咱晒,撑起伞来啦!”

  走的横有三四十里地,谁知雨来了,哗哗的,一路不停。南方的道也怪,净红泥,叫雨一浇,亚赛烂麦酱,好不好刺溜一下,蹾了屁股。起首还有人取笑道:“哎呀,蘸糖葫芦啦!”到后首,一个个淋得粘头粘脑的,光听见骂天了。

  李湘背着条毛毯,一袋子米,滚得也是浑身净泥,走前走后鼓动大家道:“你们怕不怕淋”战士见大队长都能挺着脖淋,就叫:“下刀子也不怕!”李湘道:“不怕就好,往后拿出精神跟雨作斗争吧!南方秋雨一来,别指望晴啦!”

  可不是,天真像漏了一样,沥沥拉拉的,永没个头。部队顶着雨走了两三天,奔到指定的地点,临江的小街道上家家都冒着烟,正烧晚饭。战士们又饿,又冷,乏得了不的,一个挨一个蹲到两边的房檐底下。

  李湘淋透了,像只水鸡,一到就对刘政委说:“你招呼部队进房子吧,我到桥上看看去。”拖着两条乏腿走了。

  雨还是濛濛星星地飘洒着,大江上白茫茫的,像是罩着层雾。李湘走到江岸,有人从一座帐篷里钻出来迎他,原来是大队的工务员,早两天派来看工程的,那个工务员没谈上两句话就摇头叹气说道:“唉,这回的事可有点棘手!桥炸的不像样子,复旧不赶趟,要修便桥吧,也不容易!”

  李湘不耐烦道:“先看看桥再说吧。”

  工务员就领他走下江岸来,跳上只小船,一个小孩拿篙一点,船离了岸。船尾站的老板娘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轻巧地摇着橹,顺着破桥往对岸摇去。

  敌人也真歹毒,把条三百八十公尺长的大铁桥炸得五股分尸,惨透了。李湘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着铅笔,手指头仿佛不会打弯,望望桥,笨笨拉拉画几笔,再望望桥,再画几笔。工务员伸着脖子一看,憋不住想笑。只见满纸画得横七竖八,里溜外斜的,实在不中看。李湘却一点也不在意,看看旧桥一时确实不容易修好,拿铅笔敲着他画的那张破坏示意图问道:“你说修便桥有什么难处?”

  工务员道:“就是缺材料!大队长想想,这么宽的河面,顶少得九十副排架,还得桩木、方木、圆木,现有的木头差得远了。”

  李湘一面听,一面皱眉头,听完了,眉心那块疤都皱到黑糊糊的眉毛里去。他斩钉截铁地说:“再难也得修!军队正要往大西南进兵,月底一定得修到长沙——这是上级的战斗任务。明天就动手打桩,十六号前非打完不可。木头不够,我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说是说,李湘心里火燎燎的,比谁都焦急。一过江,各处叫材料,支队已经派人到常德一带去买木头,掐算掐算往返的日子,该快到了。他看完桥回到大队部,早掌上灯,一边吃饭一边跟刘政委研究了一下工作,决定当晚再写信向支队催材料(电话还没架起来),又把中队长都找来,布置了明天打桩的任务,然后洗洗手脚,脱巴脱巴先躺下了。

  刘政委挪过灯来,拧亮灯苗,动笔写信,灯影里,好几回看见李湘翻着身,拿手按着肋巴,知道他肋巴里那颗子弹又有点痛,问他也不响,原来他又乏又困,一沾床就睡着了。这两个人共事共了四五年,一个是粗爽、火暴,另一个却是又稳重,又细致,配在一起,恰好是一对儿。刘政委写完信发出去,一眼望见李湘搭在椅子上的那套湿衣服,便摇摇头,悄悄吩咐警卫员给他拿去烤烤,随后吹灭灯,轻手轻脚爬上床去。街上的更梆子正敲三下,李湘睡梦里又哼哼着翻了个身,刘政委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唉,你这个人啊,明天又该累病啦!”

  五

  明天一醒,李湘的床早空了,刘政委揉揉眼坐起身,警卫员告诉他道:“大队长天一亮就到现场去啦。”

  刘政委用冷水擦了两把脸,也往现场赶,老远便听见叮叮噹噹,砰砰磅磅的,全是家伙响。江面江岸上,密密麻麻的,又是船,又是人,风里来,雨里去,泥一把,水一把的,忙个不停。许多战士上坡下岭的,正依着炸毁的铁桥搭浮桥,准备来往走人。打桩的汽锤支起来了,一共四个,架在船上,铁锤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的打着桩木。

  人还没辨别出在哪儿,先听见李湘的声音了:“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桩木运不上啦?快呀!”

  刘政委顺着声音一找,只见李湘跑来跑去,正指挥着往汽锤那边运桩木。桩木都堆在泥洼地里,泞的不行,战士们卷起裤脚,从泥里拖,连泥带水,没到脚脖子上,浑身滚成个泥菩萨。布鞋不经拔插,底烂了,便光着脚跑。刘政委往前一走,李湘扬着手叫道:“老刘,不错呀!已经打了十三棵桩了。”忽然不知怎的,脚一跺,奔着浮桥跑去。

  原来有台汽锤打着打着停了摆。李湘跑上浮桥,两只手拢在嘴上,朝着江里吆呼道:“赶紧打呀!你们磨蹭什么?”

  船上应道:“汽锤不灵,不大受使……”

  李湘发火道:“不灵怎么不早修?这是哪个班?”

  一个战士挺着胸脯站到船头上:“是我们,大队长!”

  李湘一看是孟志林,奇怪道:“孟志林,今天你怎么松劲啦!”

  说得孟志林心里的火呜呜的,全身都烧起来。他做事几时用人催?半路上全班还开过会,鼓着劲要当模范班,谁知道一出手就不顺。当时孟志林急不溜地催大伙道:“快给油吧,准是油的毛病。”

  可是给油谁敢上手。分量多少,是个技术。曹老虎见大家缩手缩脚的,挂着个黑脸骂道:“俺看你们吃了伸腿瞪眼丸,死挺着等什么!”伸手抓过汽锤的给油绳便拉,嘴里咕哝道:“再叫你不灵!”

  汽锤又动起来了,六百斤重的铁锤刚刚一落,猛然蹦起来多高,赶再蹦下来,桩木挫偏了,铁锤直落下去,忽隆地带倒架子,一根滑杆尽贴锤根底座歪了。

  满船的人都吓白了脸,有人望着曹老虎嚷道:“你耍什么二虎!煮洒熬糖,充不得老行,都是给油给大了,才出这大乱子!”

  李湘急得探着身子问是怎么回事,船上乱哄哄地吵道:“打桩机坏了!”

  李湘一跺脚叫道:“坏了给我人力打桩!反正十六号前,得给我打完!”

  人力怎么能打完呢?赶黑才打了三棵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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