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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6)


  真要回来么?我的亲人啊,可想死我了!不过大队一来,上千上万,拿什么给人家吃呢?人家远来风尘的,也不能光给糊糊饭喝呀!赵璧老婆说:“我情愿吃糠,粮食都给他们!”老奶奶道:“我饿着肚子也行!”于是也不用敛,哄地一声都往外掏粮食、掏卤盐,掩藏到一起。缸里淹的酸菜更舍不得动,孩子馋的张着手要,大人说:“委屈点吧,儿啊,那是留给咱们同志吃的!”

  从早到晚,人们有事无事往一堆凑,眼更离不开南山。可是一天两天,年都过了,新开岭那条山道上还是风卷着雪,连个人影也不见。

  有人等得发急道:“都说是铁腿夜眼的神八路,这回怎么走得这样慢?”

  许老用的脸上放出光,一字一板说道:“你倒是好烟袋嘴,玉石的,会说。咱们出出进进围着锅台转,敢情容易。人家老周不是说嘛,同志们要从石家庄来──你们知道石家庄到底有多远?”

  谁也说不清。许老用搬着指头,嗓音挑得更脆道:“大约摸说吧,反正不近,总有千把里路。就打老周回来那天算起,一天走七十,今天是第十三天头上,满打满算九百里,现时准过了涞源。我看再等一半天,准有信了。”

  说得大毛栏儿的一颗心像起了火,烧得再也耐不住,忽地站起身说:“我迎迎去!”

  河渠问道:“你到哪迎啊?”

  大毛栏儿道:“涞源啵!”一面扛起大套筒枪,掉头走了,当天就翻过山去。

  又是三天过去了。这晚上落着大雪,唰唰地响得十分柔和。周连元正跟大王疃的村干部在谢家沟土窑里算公粮帐,外边雪地里咯吱咯吱一阵响,大毛栏儿揭起窑口挂的破席,满身是雪钻进来,咕咚地坐倒。大伙见他回来,欢喜得不行,丢下了帐,七嘴八舌地争着问道:“迎着没有?迎着没有?”

  大毛栏儿低着头,也不吭声,半晌半晌,忽然颤着声说:“我算白跑了一趟!”

  周连元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难过什么!胜利要靠本身去急取,不能光靠旁人。咱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多,好像爬山头,再加一把劲,就爬到山顶了,胜利也就来啦。”

  河渠的黄眼珠闪着亮光,拿起枪,对护地队一招手说:“走,今晚上搞敌人去!咱们不能光坐着等大队!”

  七

  第二天,堡子里又出了谣言,先是说:“解放军终归是个后娘,拿着咱就不会像老解放区一样,管你死活呢!”

  后来就说:“解放军早叫人消灭光了,人毛也没剩,还盼个啥?大毛栏儿在涞源亲自听说的。”

  赵璧心眼直,谣言搅得他光会发躁。河渠是个有心人,觉得村里谣言不断,有些踩跷,听见谣言就追。三追两追,好几个人都道:“咱也不知道,咱是听吴宝山说的。”两人赶紧到谢家沟土窑去给周连元汇报。

  周连元听了蹲起来道:“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了,吴宝山是个地主分子,暗藏在咱们里边破坏工作。没有家香,引不来外鬼──谣言且不说,怎么八翠没斗,先走了信?明摆着也是他搞的鬼。……”

  说话当中,外面土窑顶上哗啦地掉下一片土,河渠问道:“谁?”探出头去望了望,也没动静。

  周连元继续说道:“前次大毛栏儿告诉我后,我也盯了他好久。现在可不能再大意了,没别的,先把他逮起来再讲。”

  大毛栏儿掳着袖子说:“逮就逮呀!”

  可是赶大毛栏儿到了吴宝山家里,吴家的人迎着他道:“他到川下给他们买盐去啦,说是给大队预备的。”

  要是周连元知道正当他们说话的当儿,吴宝山在窑顶上偷听了去,事情就好了。可惜早几天他们确实交代过吴宝山给大队去买盐,竟没十分多心。周连元只吩咐等吴宝山一回来,就逮起来,可没想到在吴宝山回来前,会干出什么事情。

  当夜,周连元跟护地队都宿在谢家沟,带着灯开了个会,布置支援军队的工作,直到三星偏西,才各各拿着羊皮袄蒙着头,蜷着腿,紧挨在一起睡着了。

  周连元心里事杂,一时睡不熟。他做起事来,真像块刀斩乱麻,干净利落,谁也猜不到他会有什么难心事。事实上也真难不倒他。回想从张家口撤退以来,一年多当中,经过了千辛万苦,但是到底坚持过来了。时常有些事在他心里挽着套,焦思苦虑,黑夜睡不着。白天在人面前,他可永远挺精神,挺高兴。但他终归老了,不到四十的人,先拔了顶,拔得一个脑袋顶又光又亮,同志们都叫它电灯泡。拔就拔吧,为了人民,就是掉了脑袋又算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脑子里可仍然很乱。一时仿佛叫鬼子包围住了,一个手榴弹扔到他脚前,轰地炸了。

  他猛一惊,掀开皮袄坐起来,河渠也忽地坐起身问:“是不是枪响?”

  是枪响,就在窑跟前。窑里黑糊糊的,只有窑口挂的席缝里透进点浅蓝色的亮光。河渠爬到窑口,才一掀席,叭叭地又是几枪打过来,还听见吴宝山在窑顶上说道:“我不是说吗,大队长,捉不到这些土鳖砍我的头!”

  吴宝山是在被人看破后,当时溜走。自己既然存不住身,索性来个毒的,出头领保安回来抓人。绰号齐天大圣的齐大队长亲自出了马。这人生得长脸,大嘴巴子,一脸灰气,据说夜夜离不开女人。齐天大圣调出一个连的兵力,分做两股,一股从西抄到谢家沟,另一股由他亲自带着,一直扑到大王疃。天已经傍明,放哨的民兵打了手榴弹,露宿的人从睡梦里惊醒,忽隆忽隆都往山上跑,却被另一股顶住。吴宝山领着齐天大圣一直奔到谢家沟那两个土窑前,堵住了护地队。

  齐天大圣命令一班人守住土窑对面的沟沿,用火力封锁住窑口,自己带着人站在窑顶上,朝下叫道:“出来出来!不出来就打啦!”

  吴宝山也顺着叫:“我看你们还有啥挺头!趁大队长在这,出来该领个啥罪就领个啥罪吧!”

  大毛栏儿在窑里开了腔:“把你娘的,爷要投降,就不是我爹做的!”

  齐天大圣朝下咔咔打了两枪,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看你硬得起来!你就别想跑的了!”

  话没说完,一个好像是人的东西从窑里飕地飞出来,引得两面沟沿的枪一齐响了。就在敌人顶上第二排子弹以前的空子里,窑里忽地涌出许多人,周连元跟河渠当头,一面铿铿地撂手榴弹,一面顺着沟飞跑。保安队一时吓住,赶再顶上子弹,周连元跟河渠早带一伙子人钻进另一个沟,奔着大南山冲去了。冲得后一步的人却被子弹封锁住,冲了过去,赶紧缩回土窑去。赵璧腿上中了一枪,摔在窑口,幸亏大毛栏儿手快,把他拖进窑里。

  齐天大圣望着那个最先出来的东西,原来是件捆得像人的羊皮袄。这是周连元跟日本人打游击时学到的巧妙办法,先用这个假目标虚晃一下,骗了敌人的子弹,他却本着冲锋在前的精神,领着河渠他们冲出去了。齐天大圣又气又恨,吩咐保安队好好地看紧,不让窑里人再冲,一边叫拿火烧,拿烟熏。

  村里人连男带女,共总百十来口子,抱着被窝,牵着小孩,都被圈在沟沿上。保安队动手夺被子,剥人家身上的皮袄棉袄,架起柴火点着,扔到土窑前。沟里一时烟火腾腾的,陈年的宿草也烧起来,熏得上边的人都直流泪。

  小孩哭了,有的女人抽抽搭搭的,响着鼻子。男人们却说:“哭什么?留着你那些眼泪吧!”

  齐天大圣连声叫道:“你们归降不归降?再不归降就烧死你们!”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手榴弹,吓的那些保安队闪得老远,不敢靠前。窑里又一个劲往外撮土,火一烧到窑口,就被压火。

  齐天大圣看看火烧不行,又叫当兵的拿刺刀从窑顶往下掘土,想要把大家活埋了。大堆大堆的黄土好像瀑布,顺着窑面哗啦哗啦直流,两个窑口的土也就越堆越高,眼看着就要封死口了。这时轰隆一声,一个窑顶挖薄了,土塌下去,陷了个大窟窿,手榴弹飕飕地几颗,立时就从下边扔上来。

  从天亮打起,直到日头偏西,窑里的枪声断了,手榴弹也稀稀拉拉地隔半天扔一个,百姓都急得要命,有人悄悄叹道:“准是子弹打干了!正在万分紧急的当儿,忽然轰轰地一连几声,地面也像地震似的摇了摇。保安队刷地一下,闪出七八步远。就见窑顶那个窟窿冲出一股尘土,小旋风一卷,像根柱子似的卷起多高。

  窑里悄没声析,好像两窑人睡得正酣。保安队磨蹭半天,才壮着胆子走过去,逼着一些百姓刨开窑口,只见每个窑里躺着一堆血糊淋拉的尸体,炸弹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他们是在打到最后,眼看窑口封死,冲又不能冲,打又不能打,每人光剩下一颗手榴弹时,赵璧先领着大家毁了文件,砸坏了枪,然后熬着伤痛爬到窑口上,从没封严的土缝里对隔窑问道:“喂,同志,你们那边怎么样?”

  隔窑应道:“怎么也不怎么的!”

  “文件呢?”──烧啦。”

  “枪呢?”──砸啦。”

  “子弹呢?”──“光剩点手榴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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